()心里老想着早日还清米债的盛枝琴很少注意外界的变化,而且总是过高估计家人抵御饥饿的能力。秋季的口粮还不见分的影子,米缸里的米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每天早上取米的时候规定自己用小搪瓷碗只刮一下,约三两米,坚持着,不让家里再添新米债。原本脾气不好的丈夫,也因缺少食物而懒洋洋的没有精神,不出工的时候便在床上睡觉。看着全家人脸上越来越重的菜色,她注意观察着,有了十年前闹大饥荒的经验,知道只要大家清瘦的脸不出现浮肿就会没事。唯一让她感到内疚的是小儿子那眼窝越来越深,尽管从来不喊肚子饿,但他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经常让她不忍心去看。
终于熬到了生产队分口粮,为了提高出米率,盛枝琴并没有急着碾米,而是把谷子又晒了半个日头。当天晚上,几乎筋疲力尽的马暖山把第一担谷子送到梅溪村去碾米。自从去年梅溪大队有了免费的柴油机碾米之后,已经没有人再用费时费力的碾子碾米了。马暖山挑着碾好的米回家,全家人都像过年似的兴奋不已,围着他,一路跟到生产队仓库。马暖山小心地清理风车,盛枝琴帮着检查是否有漏点,再仔仔细细地在出米口放上箩筐,出糠口近端放上簸箕,那里可以接住一些带壳的碎米粒,准备留着应急之用,就像这几天一样可以用它熬些粥喝。糠是养猪的好饲料,她在出糠口下方扫出一大片空地,以便尽可能收集所有的糠。他吃力地将碾过的谷子举过头顶,倒进风车的漏斗内,一边摇动风叶铁把,发出“叽咕叽咕”的响声,一边轻轻地打开闸板,控制漏下的速度。盛枝琴仔细地观察着出糠口,一旦出现白色碎米粒时就立刻让他放慢送风速度。盛枝琴核实每一处的米粒和糠都收集干净之后,全家人乐颠颠地回到家。回家之后,她坚持让丈夫用粗筛将米过一遍筛,以便分离出沙子,壳未剥落的谷子。她不希望吃饭的时候吃到沙子,否则的话就会连整口的饭都要吐掉,成了鸡们的美食。
家里有了米,全家人都精神了,连马水龙脸上乐呵呵的,因为盛枝琴决定,无论如何,先保持几天吃个全米饭,不煮菜饭。她自己也觉得有心情去打理多日积攒下来的活计,补衣服,等着上门染衣服的人,还有那口烧穿底的大锅,几个月来,人猪混用一口铁锅,鲜见的饭糁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搞混。这天终于盼来了流动补锅的。她拿了五角钱,取出积攒了很久的一些废铜料,有电线、旧铜片、甚至两颗弹壳。
广场上身穿漆黑外衣的补锅人已经支起小炉子,升起碳火,身边已经有五六只大小不一的铁锅在排队。轮到盛枝琴时,他接过碎铜,只要了那两只弹壳,把清理干净后放进一只坩埚内,再把坩埚放进碳火中心,拉起了风箱,一阵“呼呼”的吹火声中,只见坩埚越来越白,又渐渐变红,最后几乎和碳火一种颜色,难以辨认,引来周围看热闹的人啧啧称奇。他将铁锅架稳,在指粗的漏孔背面垫上炉灰,再小心地用钳子将坩埚取出,空中划过一道明晃晃刺目的略带黄色的白光。他仔细地把坩埚里熔化的铜倒进缺口内,再用一块粘层薄灰的弧形铁块在铜慢慢凝固的过程中由轻到重地压上。不一会儿,当他拎起铁锅,拂去铜块里外的炉灰后,只见内侧的表面很光滑,与铁锅形成很好的接口,而背面则凹凸不平。他又朝锅里倒了些水,一股水汽之后,端起来让她查看是否漏水。她仔细检查,确认没有漏水,又用手试了试内面,感觉有些不平整。
“大姐啊,补的锅当然不能和完整的锅去比,总有点凸出来的,否则没法嵌住,但绝对不会影响锅铲的使用。”补锅的笑着解释,手上的动作有些夸张。
盛枝琴不为所动,指着黑乎乎铁锅上黄灿灿的补块:“能不能重新补?”
“哎哟,大姐,这铜都凝固了,怎么能重新补?”他有些急了,“没有人能够做到重新补的,我最多是帮你锉一下。”
尽管锉过了,她还是有些不满,补锅的最后只好妥协,不愿意花太多时间,只悄悄地收了她三毛钱,希望别人不要效仿。
盛枝琴很满意这个结果,高高兴兴地把铁锅拎回家,在女儿的帮助下重新架上了炉灶,又找了些石灰和黏土把锅和高高的灶台之间的缝隙填上,一切恢复正常,虽然那块铜补丁很是醒目,亮晶晶的。她出奇地想,要谁能够把那补丁也能染成黑色,这过就真的没有变化了,由此想到染衣服的事,家里已经有四件外穿的缝补好的衣服需要染了,虽然尽量挑颜色相尽的,可穿在外面还是很明显地看出那些补丁。
几天后的早上,盛枝琴如愿以尝地等到了染衣服的人,在广场上拣拾几块碎砖乱石,搭起火炉,上面架起了一口铁桶。这回她排到了第一位,试图想砍些价,说四件衣服只染一种颜色,但对方让了一毛钱之后无论如何不肯让步,坚持要收三毛钱。她有些后悔,不应该排到第一位,觉得晚些来才能谈到好价钱,但又不好意思走,只有答应了,从他提供的青、黑、灰三种染料中选了青色。只见他朝已经烧热的水里加了两小袋染料,用随手从柴垛里抽来的小枝条搅拌着,渐渐地散发出一股似酸又臭的气味。
“再多加点吧,那点不够的。”她忍不住建议道,把衣服交给他。
“够了,多加颜色就会变的。”他耐心地解释,“染料是根据衣服数量来的。”
盛枝琴一时不知道他的说法对不对,但相信这染衣服跟补锅不一样,如果没有做好的话肯定是可以重新来过的。
他戴上手套,几乎同时将四件衣服浸入桶内,再仔细地用将其翻动,一一扯开,确保均上匀色,十几分钟后拎出,就手挂在柴垛旁,滴着青颜色的水。
“衣服会不会褪色?”她很不放心,“水的颜色怎么那么深?”
“不会的,那水本来就是染料嘛。”他摇摇头,“要褪色的话,我赔你钱。”
“我到哪里去找你啊?”她给了钱,接过衣服,“别说你到处走动的人,就是我到商店去买东西,只要付了钱,就别想退换。所以啊,我们这种穷人就只能睁大眼睛,多挑多选,凭自己的本事。”
“大姐,你真是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人啊。”他倒掉水,准备做下一个生意。
“穷人才需要一分钱掰成两瓣用,好容易才有机会买点东西的。”
盛枝琴说完走了,去到码头,将衣服全部在河里浸漂干净,确认不会褪色、没有色差,这才放心下来,回家将其晾干。
晚上,她仔细地把晾干的衣服叠好,看着鲜艳一致的颜色,跟女儿说,今年过年时家里每人都有一件新衣服穿了。
几天后,生产队传达指令,第二天一大早所以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一律去溪口镇参加大型批斗大会和集会游行。村民们没有听懂批斗大会和集会游行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目的是什么,王队长也解释不清楚,只是说这是上级部门统一安排的,执行就是,但有一样大家都很明白,那就是凡是参加的不管男女老少每个人都统一记五个工分,而且是实分,更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明天一大早生产队提供猪肉炒糯米饭,数量充足,承诺管饱,但有一个条件,就是穿上家里平时做客时穿的衣服。同时告诉大家集会一直要持续到下午,所以才准备耐消化的糯米饭。没有人在乎什么理由,有吃就是最好的,消息很快就在湾源村传开了,每个人都像小孩子对过节那样充满期待。
晚上,王队长如约来到仇书记家,把下午去镇上采购的近二十斤用于明天为集体炒糯米饭的猪肉分出两斤,不是在厨房,而是在客堂当着书记的面交给书记老婆,暗自想,书记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叫自己,似乎透着不信任,那猪肉是早就计划好了的,根本用不着提醒,而且自己家只从中留了一斤,惟恐太多了,引起精明的社员们明天吃的时候发现肉太少而怀疑。
“上级部门多年没有这样组织大规模的群众活动了。”仇书记兴奋的心情显露无余,并没有去注意王队长特别对那猪肉的关注,“而且完全不同的是以前组织的都是些生产活动,像兴修水利,大跃进,这次纯粹是为了政治需要,是批斗会,是集会,是响应党的号召,全新的事物。你看吧,公社现在都改叫‘造反派联合工程指挥部’,全是些年轻人,也不叫书记,叫总指挥了,而且对各大队活动进行监督,成立了督导组。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
“我真的不知道。”王队长一脸茫然,“社员们还都问我,我都不知道怎样回答,这都怪我政治觉悟太低,书记——不好意思,我应该叫什么?主任?”
仇书记大度地摆摆手,脸上写着兴奋、期待和思索:“这件事一点也不怪你,因为这是新生事物。就拿我来说吧,也是经过不断学习慢慢体会到的。不知道不要紧,关键的是要学习,要紧跟形势,紧跟党中央、**。就说这集会吧,扯远了可能你听不懂,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样,以前我们这里的大气候是不关心政治,农民嘛,只知道自己家的那一亩三分地就行了,眼睛里只有自己家的事,对外面不闻不问。这是农民的狭隘思想在作怪,是不关心国家大事的最具体的表现。依现在的形势,再那样下去肯定不行了,肯定要被潮流淘汰掉,被历史的车轮碾碎。我们再也不能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认为种田没有政治。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是国家的人,种的是国家的地,呼吸的是国家的空气,唱的是国家的歌,就连生孩子也是为国家培养接班人。”
王队长还是一脸雾水。
说在兴头上的仇书记突然意识到王队长并没有怎么听懂,很是失望,一种屈才的感觉,不过,很快调整了自己,放慢了速度,想像着语重心长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样吧,我一次讲得太多你不一定记得住,反正,你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从今往后,我们农民也是要政治挂帅的,以后要组织各种各样的形式,像集体学习,搞集会,听报告。特别是**如果有新的指示出来,那是一定要组织学习,在第一时间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我们还要响应党的号召,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活动,具体的说,要搞忆苦思甜,开批斗会,让那些新的老的坏分子向人民群众谢罪,对那些现行反革命那就更不用说了,要彻底镇压!”
“新的和老的坏分子?”王队长总算听懂了一些,“送去坐牢?”
仇书记看见他有反应,很是高兴:“是啊,新的老的都要批斗,要一批到底。坐牢不坐牢的,我们现在有新的方式,搞批斗会,游街示众,效果会更好。”
“坏分子怎么说?”
“那就多了,大的有破坏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有不执行党的方针路线的,当然也包括杀人放火;小的有工作不积极的,腐化堕落的,聚众闹事的,乱发表议论的,煽动散播不满的,等等等等。”
王队长突然想到马富民对水库派工不满一事:“也包括对生产安排不满的吗?像年初,马富民就反对新的方案。”
“你举的例子太能说明问题了!那就是典型的跟组织、跟领导唱对台戏的行为,一定不能容忍。要知道,他今天反对的只是工作安排,闹情绪,可是,因为有那样的思维逻辑,将来就可能反党、反国家、反人类,我们必须把它扼杀在摇篮中,把他打倒,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不翻身。”
王队长听得有些紧张。
“其实啊,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一片比起其他地方来,都落后了。这也难怪,这种偏僻的地方消息本来就闭塞,起点晚可以理解,但,我们必须迎头赶上,要知难而进,决不辜负上级领导的一片殷切希望。我们要做出表率,引导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投身到文化大革命的大熔炉中,去改造自己,再改造他人,最后改造世界。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中,我们湾源村可不能落伍啊!放心吧,我肯定会帮你的。”
“我还是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这样吧,我们不能贪多嚼不烂,一样样来,但是,也要抓紧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奋勇争先。其实,无论是县城,还是省城,都在积极投入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去,让一切杂事杂念靠边站,很多都是停下生产搞革命的,多彻底啊!”
“可饭还是得吃吧?”
“没错,‘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饿得慌’,不过,我们不能只干活不问路,小心被敌人所利用。当然,最好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就是说,‘抓革命促生产’。”
“我想也是,否则的话,大家都吃什么,穿什么?”王队长为自己能够有所理解而感到非常高兴,“大跃进——”
“你可别乱说话!”仇书记赶紧打断他,“凡是上级没有说不好的东西,你千万别乱说!我们算什么?我们比中央决策的人聪明?怎么可能呢!所以,绝对不能随便去评论党的方针政策。我们唯一的权利就是执行,好好地严格执行。这可不是开玩笑,很多人问题就出在自己的嘴上,当然那也是反映了他们的思想,就像那么多的右派。我希望我们湾源村要保持纯洁,永远不要出叛党叛国的人。一定要做到的。”
王队长一脸的惶恐。
“但也不要缩手缩脚,文化大革命是要积极投身进去的,革命没有旁观者。你刚才问具体怎么做,我刚才已经讲了一些,其实,还有许多,比如破四旧啊,斗私批改啊,打倒孔家店啊。有一条,无论做什么,要想出成绩,就必须多开动脑筋,要有竖立旗帜的设想,只有这样,才能闯出一条成功之路。别的不说,同样是农村,大寨那样的底子并不比我们好,不照样出名,要全国‘农业学大寨’。那地方出了很多名人,做了大官,进了北京,多威风啊!你别以为那些好事离你太遥远,其实,只要你去争取,掌握正确的政治方向,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王队长渐渐又是一脸茫然。
仇书记终于清醒了,知道自己的一腔热情是在对牛弹琴,对王队长这样的人,最好的莫过于布置一件件具体的事了。想到这儿,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这样吧,我刚才说的其中有些是需要时间和实践来体会的,我们可以从每一件事情入手,逐步解决一些问题。比如说,我想让你父亲走到台前,讲一讲过去是怎么受地主资产阶级压迫,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而在新社会又是如何翻身的。根据其他地方的经验,到时候还会开展正面对峙,就是要跟张家来个面对面,要充分显示翻身后当家作主的气势。这一回,跟解放初期肯定不一样。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只要能够显示你翻身了,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做革命的闯将,勇往直前。”
“如果讲这些方面,我相信我爸爸肯定拿手,他亲身经历过的。”
“好啊!”得到满意的反应,仇书记很高兴,也有些兴奋,还特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也给了我一些启迪,怎么样组织和发动群众,让大家乐意参与,而不是搞一言堂。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我们湾源村可不能落后了,一定要起带头作用,至少在我们大队要这样。我们有良好的基础,解放初期,湾源村经常受到表扬,你爸爸那时候表现得很好。我们配合得很融洽,还记得吧?你还登台演讲过呢!”
“当时还是很幼稚。”
“难免有个过程,就像我一样。关键的是要不断进步。刚才我说过了,湾源村是有优良传统的,一定要发扬光大。”
“回去我跟我爸爸说一下。”
“没事,你就告诉他,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绝对支持他,而且这一次一定要做到干净彻底,绝对不留遗憾。”
回到家里,王队长把自己能记住的仇书记的话讲给正要睡觉的父亲听。父亲立刻来了精神,眼睛放着亮光,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原本以为父亲不会太情愿的。
“我们要知道感激谁,痛恨谁。”看出儿子脸上稍有疑问,他认真地说道,“你要认真想想,好好看看,不说别的,我们家装修全好了,那还不是仇书记允许的?默认也好,明说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否则的话,从马暖山那里收缴来的木板我们原来只是有想法而已。现在仇书记这样看得起我们,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按照过去来说,我们根本就不能等人家明说,要学会察言观色,摸透上级的心思。现在书记都开口了,我们不可能有疑问。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我还真的有种没有跟张家算清旧账的感觉,有了这样的机会,为什么放弃?更何况是领导安排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王队长点点头。
“你啊,锻炼了这么多年,还是胆子太小,想想,我们又不缺什么,有什么好怕的?这使我想起过去的事,他们那些地主才真正天不怕地不怕,这回该轮到我们了。”
王队长因为明天还要早起,和队干部一起准备炒猪肉糯米饭的事,去睡了,而父亲似乎被自己的情绪感染,想起解放前生活清苦的日子和妻子每到催债时就得去张礼忠家陪睡几晚的觉的往事,不觉老泪纵横,彻夜难眠,也思念起早已故去的妻子,只是,鸡叫时做了个梦,讲到那些经历,妻子却没有丝毫痛苦,总说张家的菜好吃,脸色红润,而自己却是蒙皮的骷髅。他一惊醒,才发现那只是个梦,尽管这样,他还是痛恨地使劲敲了一下床,一阵酸痛阻止他再敲。
王队长被父亲重重的敲击声惊醒,以为父亲跌下床,跑进去一看没事,再也没了睡意,从外面光线看,离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来到仓库,此时,几个生产队干部都到齐了,有的清洗铁锅,有的生起大灶,有的动手蒸糯米,有的开始切肉,准备炒糯米饭。看见他们似乎还没有睡醒,王队长给了一颗定心丸,说,备饭的人多算一工,就是十个工分。仓库里东头那座连锅大灶还是搞公共食堂时留下的,此后又间或地用过,像今天早晨的集体餐一样,而生产队已经有了计划,准备用它来用传统方法制作米粉,召集解放前曾经为张李二富米粉作坊做过工的人,重操旧业,恢复传统工艺。
几个忙乎的人边说笑边干活,能安排这么早起一般只有在双抢的最忙的那些天,对于为什么要这么早又是全村人出动感到有些不解,很快就习惯性地转到扯些家常的琐事上了。随着糯米饭慢慢蒸熟,特别是开始炼猪油,香味越来越浓,四处飘逸,几乎香遍了湾源村的每个角落,让那些早醒的人不住地咽口水,期盼天早些亮起来。
盛枝琴就是习惯早醒的人之一,自从新房子盖起来,所有的账目只能记在脑子中,总是时不时地要在心中过一遍,惟恐弄错,也更担心那些欠账如何还清,渐渐地有了失眠的情况。丈夫保持着很简单的生活,几乎从来不过问欠谁什么,欠多少,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保持不变的就是春季小河涨水的时候用大网缯捕鱼。不过,每年所能捕到的鱼越来越少,几乎演变成消磨时间的游戏,偶尔抓条两三斤重的鲤鱼就能让人兴奋好一阵子,常常回忆并留恋着十几年前曾经创造的一个晚上捕上一百多斤的记录,拿了一些到集市上去卖,着实赚了十几块钱,还用烟熏了,一直吃到小半年。
她起了床,因为隔夜没吃晚饭,此时肚子连续地“咕咕”叫,胃都隐约有些疼痛了,来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小半筒,喝着,几乎要喝完的时候才想起不能喝得太多,否则的话等会儿糯米饭就吃不多了。
天渐渐有了些亮光,越来越清晰了。盛枝琴催促全家人早点起床,担心地告诉说,生产队尽管保证吃个够,但谁知道会不会是真的,唯一可靠的就是早点去,抢先吃,就像当年吃公共食堂后期那样,吃不到根本就没有人管,而且这次还有肉,早动手肯定比晚去要多一些机会吃到肉,甚至是有肉吃和没肉吃的差别,又徒劳地设想着那些东西要能直接发到每家每户该有多好啊。
盛枝琴一家人并没有穿上那几件前不久染好的衣服,她不认为这样的集会会有过年那么重要,更不觉得有人去监督每个人都穿什么,是不是家里最好的。她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就像现在,仓库里的人已经不少,在大灶前排起了并不规整的队伍,每人手里都拿着大陶钵,而不是碗,似乎商量好了似的特别一致,而且都伸长了脖子,看盛上来的糯米饭里有没有肉。
王队长不时地来回在人群之间的间隙移动,告诉大家,糯米饭是敞开吃的,但绝对不能带回家,也不能浪费掉,多盛的要倒回大锅内,所以一律只能在仓库里吃,同时好心地提醒说,不要吃得太饱太快,小心吃了坏身体,参加不了游行集会,拿不到工分。与此同时,他还特别关照说去溪口镇的时候不要穿过周家村,要绕道而行,以避免发生冲突和意外。不过,每个人心里早就有了底,因为都知道与周家村的那件事还没完。
仓库门口,队干部对每户进来的家庭,按人头发放一枚比伍分硬币略大的陶瓷做的**像章,郑重其事地告诉家长,这些像章必须妥善保管,摔坏了或者丢失都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轻的要批评教育和扣工分,重则坐牢按批斗,而这次集会,每个人都必须佩带,略显笨拙地示范着如何将像章别在衣服上。原本争着抢着要拿到像章的人们闻言都退缩了,又被后面的人挤着给推了上来。突然,有一枚像章因为不明原因,从手中掉落了,空气立刻很紧张,正当村干部和社员想争论是没有接住的错还是提前放手的错时,大家都惊喜地发现泥土地面帮了大忙,像章没有破损,因而气氛很快恢复正常。通过这紧张的气氛,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妥善收藏像章的现实意义。
盛枝琴一家四口,不管大小,终于领到四陶钵的糯米饭,含猪油的米粒颗颗光亮如珠,恰到好处的盐味,香喷喷的简直做梦一般。他们找到一处角落,避开寒冷的穿堂风,蹲着吃,而越来越多的人让蹲的位置变成站位了。因为吃得急,到一半时都有些噎住了,好在队干部想得还很周到,已经准备好了开水,晾在一旁,几只带长柄的竹筒放在其中。马桃春舀了一筒水,给急切的弟弟喂了,又递给父母亲。有了最初的垫底,他们放慢了速度,盛枝琴才想起糯米饭有猪油香就应该有猪肉,便翻了起来,终于找到三片指甲大的肉片,却更像油渣,边角上有些焦痕,细细地挑出来,放进儿子碗里。这时看见女儿和丈夫碗里的肉也没有吃,而是归到一边收集起来,再用筷子拨进马水龙碗里。马水龙一下子看见那么多的肉,眼睛里放着光,似乎不曾期望会有肉吃,拨了两片进嘴里,很享受地含着不时嚼两下,最后再把碗里的肉一一还给他们,怎么劝也不肯把全家的肉一个人吃了,引来旁人啧啧称奇。
马家四人吃完最初盛的,后又吃了两陶钵,几乎是再加一粒米就会满到喉咙口的地步,感觉就像把三天的饭当一顿吃了。回家时,全家人都围着马水龙开心地逗笑,问他好不好吃,想不想吃,怎么个好吃,长大了是不是还吃,会不会给父母吃。同样兴奋的马暖山还把他骑在自己的肩上,一路上满是他“咯咯咯”不停的笑声。
回到家里,盛枝琴仔细地将叠放在一起拿回来的陶钵之间有意夹带的糯米饭清理出来,足有大半碗,小心放进碗柜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想起当年吃公共食堂时也是这么个方法带些饭粒回家给正在长身体、始终吃不饱的大儿子吃。
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锣声,催促大家赶紧按要求的去镇上,准时参加游行集会,还特别强调一定要佩戴**像章。
湾源村几乎成了无人村,除了那些实在走不动和有重病在身的,不管男女老少,浩浩荡荡地朝溪口镇走去,队伍慢慢地拉开。走在前头的已经和其他村子的队伍汇合了,一时间分不清你我。那些彼此熟悉的人自然形成了一个个小组,一路谈笑风生。
马暖山一家走在队伍的中间,还没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和好几个村的队伍汇合了。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去镇上做什么,尽管队长关照过到达目的地后不可以随便离开广场。他们很兴奋地拿马水龙开玩笑,说他这么小的年龄就能够挣到工分,将来一定有出息,很快又把话题引到早饭上,很久没有敞开肚子吃过那么香的饭,油油的,像永远不会消化的沉淀在胃里,让人充满了活力,脸上也红润起来。马桃春甚至很憧憬地跟父母亲说,要是有一种食物能够吃一次饱一年,那该有多好啊。大家都笑了,并不觉得那是一个不应该去努力的目标,科学家最好是去尝试。马水龙似乎对**像章更感兴趣,不时地看看自己的,又瞧瞧别人的,小心翼翼地摸摸,因为母亲告诉过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给弄破了或丢了,否则全家人没有饭吃。说笑间,他们到了溪口镇的那个广场,黑压压地已经站了许多人,而人流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各条大小道路继续向这边涌来。
广场西端,用砖砌后再土填实的主席台,临时搭起的柱子上架起了高音喇叭,从学校调集来的课桌五张组成一排,前后三排,最前面是单独一张,上面已经摆好了一只用红色布头扎着的话筒。两侧各放着一面大如桌面的鼓,几个虎背熊腰的人站在一旁,挥舞着扎红布带的鼓槌,跃跃欲试。主席台四周密集地插着或红或黄或粉的小旗,两侧各一面床单般大小的国旗,在秋天原本灰暗的背景基色中显得很是喜庆。主席台背景是新绘制的巨幅宣传画,上面是**大招手,红色的袖章很是引人注目,而手臂下面是人山人海的热闹场景,一个个翘首以待,远处是彩色的旗帜在迎风招展,最上面是一行红色白底大字: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广场的东端那巨大的樟树上挂着一条同样内容和颜色的标语,不同的是它是竖排的,而且字更大,有了暗绿色树冠的衬托和风的吹动,显得异常醒目。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几首歌曲:《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和《造反歌》。
等了很久之后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广场上的人们开始有些骚动,有些甚至离开现场去找水喝,或沿着井壁上的踏脚下到水面喝水,更多的是来到小河边沿河岸一字排开用手捧起水往嘴里送。似乎早有预感的大队书记和干部,带着生产队长陆续来到小河边,把各自管辖的社员们带回去。
台上终于开始有人了,依次就坐,与拥挤在台下面黄肌瘦的人不同的是,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有的还天廷饱满,胸前的**像章也要大上几号,每人手里拿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语录》,袖子上还戴着红色的袖章,非常的喜庆。不过,总指挥临时决定先来场忠字舞。于是,桌子撤走,舞台上便热闹地跳了起来。台下从未见过这种舞蹈的社员们很是好奇地看着。
总指挥很满意地摆摆手,更对眼前热烈的场面充满信心,相信一定能够把这次批斗会和游行集会搞得别开生面。桌子按照先前的布置重新搬上了主席台。连督导组的人都很感慨,现场有这么多的人,广场上都站不下了,很多人只好沿着那条省道站开,说明溪口镇这边的工作做到位了,充分发动群众积极参与文化大革命的热潮之中,是忠于革命和忠于**的最好表现。总指挥得意洋洋,眼睛里充满着期待。秋天上午十点钟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充足的光线让台下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
今天主持会议的是李老师。自从上一次关于破四旧的话题跟仇书记深入交谈之后,他深刻体会到现实社会充满着无限发展可能,所以觉得收获的不仅仅是仇书记,自己也因此变得信心十足。此后他们又进行过几次交流,而仇书记因为跟溪口镇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的总指挥接触多了,渐渐熟络起来,于是便有了推荐李老师去指挥部的设想。他对仇书记的感激得几乎痛哭,欣然答应,不久就从梅溪小学借调到指挥部。他凭借扎实的文字功底和敏锐的政治嗅觉,很快成了总指挥的左臂右膀,享有“溪口第一笔”的美誉,总指挥激情洋溢的报告和常常夺人眼球的大字报都留有他的痕迹。仇书记也因为举才有功,也渐渐成了总指挥的红人,在大队一级的干部中,慢慢有了名气。
李老师踌躇满志地走向舞台,示意关掉歌曲,敲击话筒,高音喇叭传来几下刺耳的“砰砰”声,接着又是几声更高的扩音系统的哨叫,靠近主席台和大樟树的喇叭前的人们纷纷捂着耳朵。之后,他宣布溪口镇本次大型群众批斗会和集会游行活动正式开始。李老师反反复复强调本次集会的重要性后宣读了参加会议、在主席台上就坐的各级领导的单位、职位和名字。
李老师请总指挥做报告,只见他抖擞精神,走到话筒前坐下,尽管有了充分准备,但心情紧张还是从开场的几句稍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中显露出来:“一九六七年八月五日,伟大领袖**发表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一年之后的今天,为纪念**这张的大字报,我们召开万人的誓师大会。在伟大领袖**的英明决策下、在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的正确领导下、在平乐县革命指挥部的大力支持帮助关心爱护下,我们溪口镇公社成立了溪口镇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积极投入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洪流中,决不辜负各级领导的殷切希望和鼓励,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一定要排除万难,高举……”
当总指挥报告的出现最后一个“而奋斗!”,如释重负地回到座位之后,主持人和台上的人们都鼓起掌,台下的社员们零星地跟着鼓了掌,特别是那些靠主席台站在一起的各个大队书记和干部们热烈地拍巴掌,直到李老师宣布下一个内容。
集会接下来的内容有:宣读中央最新会议精神、传达省级县级领导指示、分析国内外形势、结合本地具体情况学习先进、下一步工作展望、各大队表决心等等。
最后是批斗会,所有的桌子给撤走了,台上的气氛达到了**。只见十几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年轻男女手挥红色语录本,整齐地高喊各种口号: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要做革命的小闯将;反修防修;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红色恐怖万岁;誓死保卫**;**万岁,万万岁。
原公社书记头戴高帽,上书“打倒李贤忠”,胸前斜挂着同样内容的牌子。他双手被捆,被几个红卫兵按住头,押上了台,批斗会正式开始。原来,经过举报和初步核查,李贤忠在解放前曾经给过反动组织“还乡团”五十大洋作为资助。尽管李贤忠辩解说那是在自己走投无路、别无选择、被逼无奈之下违心的举动,但如获至宝的红卫兵们根本不听,说无论如何他是事实上支持了反动组织来欺压百姓,是搞投机和为意图变天做准备,而且从“李贤忠”这个名字上就知道心存不良。他还想申诉的时候皮带雨点般落下,厚实的皮带头不出几个来回就将他打晕过去,从此再也没了说话的勇气。
好奇的社员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听不清台上亢奋的参加批斗的红卫兵都说些什么,渐渐地失去了兴趣。
日头已经偏西,站在广场中心的盛枝琴渐渐地感觉呼吸有些急,尽管和女儿轮流,但还是感觉背在身上的马水龙越来越重,而丈夫早就不见的人影。一直对周围很是好奇的马水龙也没了精神,嚷着口渴。盛枝琴带着儿子和女儿慢慢挤出人群,发现外围人的密度比上午要小多了。他们绕过广场,穿过溪口镇老街,来到小河边,一处明显是女人扪洗衣服的码头,水面很是开阔,微风中皱皱的,有些波纹,下方是一水泥水坝,水越过后发出“哗哗”的声响,靠集镇一侧是一座小型水电站,容量只够晚上供应公社大院、粮管所和广场北面的卫生所、邮电所、信用社、国营商店等地方的用电需求。
码头上已经有人,都是为喝水。
盛枝琴用手捧起水,尽管用足了劲,但还是滴个不停,送到儿子面前。他急急地喝着,“吱吱”地发出怪响,引得她们“哈哈”直笑。之后她和女儿也喝了水,明晰的冰冷感一直延伸到了腹部,身体也跟着颤抖了几下。他们来到小河岸边,找到一处枯草丛,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在里面赶了赶,确认没有躲藏的蛇后,就势坐了下来,一直站得酸痛的双腿顿时舒坦,呼吸也顺畅多了。
“肚子饿吗?”看着精神有些萎靡的儿子,盛枝琴问道,心里想着晚上回家煮点粥也许就够了,“还是想睡觉?我们穷人,唯一多的就是时间,可以睡很多的觉。”
他摇摇头,没吭声,直楞楞地看着河面上偶尔冒出的水泡和波纹。
“将来水龙肯定有出息,绝对不会是泥腿子,小小年纪就挣工分了。”马桃春说道,伸手把弟弟抱了过来,“对吧?”
“挣工分?都是假的!”她感叹着,“大家都挣了今天的工分就等于都没挣。当然,你要不来的话肯定是亏了工分的。我们家劳力少,如果都这样算的话倒是合算的,而且还饱饱地吃了顿猪肉糯米饭,多好啊!就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这样。”
马桃春有些疑惑,正想问的时候只见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沿小河河岸喊话,催促回到广场,那里会议已经结束,马上开始游行了,说话间,隐隐约约传来鼓声。
盛枝琴带着儿女重新来到广场,果然看见人群渐渐松动,鼓队上了主席台。
这时候,李老师站在话筒前,让鼓队停止敲打,挥舞着红色语录本,指挥大家跟着他一句一句地喊“万岁”口号。尽管台下呼应并不整齐洪亮,但他被自己慢慢亢奋的情绪所感染,很快变得亢奋起来。最后,他控制不住自己,超出事先规定的三个万岁:中国**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和**万岁,突然想喊“祝**万寿无疆!”,但出口竟然成了:“祝**无寿无疆!”。眼看这次群众游行集会近乎完美结束,而且已经得到上级的首肯,总指挥刚放下心,却被惊出一身冷汗,饿虎扑食般飞身上了主席台,一把从不明就里的李老师手中夺过话筒,急急地宣布游行开始,同时暗暗祈祷没有人真正听清李老师最后喊的口号,更庆幸自己一直保持警惕,否则的话出了乱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罪名就更大了。
高音喇叭里不断重复传来游行总指挥的声音:“在各级领导的精心安排和关心下,我们一定要组织好这次游行,以实际行动来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洪流当中去,紧跟**,紧跟党中央。社员同志们注意了,大家不要乱,前面的跟着红旗和鼓队,别快也别慢,后面的人跟着前面的队伍。游行路线一定要跟着红旗走,不得擅自更改,更不允许中途离开。每个大队的干部,每个生产队的干部都要管好自己的人……”
游行队伍在鼓队和举着大旗的带领下出了广场,沿着省道向东缓慢前进,绵延四五里路,这时,广场上还有一些没有加入到队伍中的人。原本空旷的公路上黑压压的是蠕动的人群,有辆经过的汽车,驾驶员赶紧将车靠边停着,目送这人的潮水。
由于公路全被人群挤满,领队无法按计划将队伍从原路折返,短暂停顿几乎造成无法收拾的混乱,真正体会到以前常在广播和报纸上讲的革命洪流,很快决定选择那些穿插在田野中并未形成网络的机耕道,并派人迅速在前面探察是否走在断头路上,很快确认前面靠近谭家水库只有一条够一人走的田埂。领队继续领着队伍缓慢前进,但马上向后传话,告诉大家如果家里需要的话可以提前回家。能够回家的消息远比队伍行走的速度要快,而西坠的太阳更是加速器般很快就让人群消散了,有的原路返回,更多的穿过狭窄的田间小路回家。队伍就像空中的一道浓烟,迅速消失了,最后只剩下靠前的那些红卫兵、指挥部成员、大队和小部分的生产队干部。领队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命令大家原地向后转,带着百余人,排成断断续续的一字长队顺原路返回。
一行人回到公社大院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但却红彤彤的,非常喜庆,原本白晃晃的,此时也能直接观看了。书记宣布今天游行集会到此结束,让大家把各式器具统一放进北面的仓库后就可回家。
晚上,总指挥和几个领导核心成员在大院食堂宴请县里来的督导组,继续祈祷对方没有注意到会议主持人的错误,只是让他颇为担心的是已经有人在传主持人的那句话了,紧张得连筷子都有些颤抖。
“请领导给我们说两句。”酒过三巡之后,总指挥部真希望自己不要说任何的话,只管劝酒,但,无法超然,“给我们这次组织的群众游行集会给予批评指导。”
督导组用手掌抹了抹嘴,嘴唇上的油都上脸了,清咳了几声:“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妨谈谈我的看法。这次大型群众活动本来很不错,可以说是全县组织得最好的,场面那么宏大,气氛那么热烈,反正我是我从来没见过。本来呢,我还想向其他指挥部推广,甚至拿到省里去做典型,向他们展现一下我们溪口镇指挥部是如何组织发动的。可是,结局却让我大失所望,这说明我们还存在用人不当的问题,严重的问题!我刚才也已经跟你们说了,一定要在明天一早把那个主持人送到县革委会处理,决不手软!你们好像还认为他是口误,这怎么可能?如果他平时心里没鬼,就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你们又说了,他一贯表现很好。这样的话,问题就更严重了!这不但反映了用人上的失误,更反映了思想麻痹。照这样下去,我们,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们要相信和依赖群众,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广大人民群众参与的革命,就像当年伟大领袖**带领工农红军闹革命一样。我们不能做孤家寡人,而是要深入群众,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耳朵也是竖着的。你们是不是还以为下午的事件群众没注意,没听到?这怎么可能!当然,我相信指挥部领导班子主流是好的,积极向上的,惟独因为这样,才更需要加强自我学习,自我革命。这是一,另外一个方面,我对这次游行的安排也有看法。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但一定要善于疏导和引导,那么多热情洋溢的社员同志们,怎么就走了一条,一条,这个,这个,一条非常没有组织的路,根本就没有展开调查。我们都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很多时候我们光讲一腔热情还是不够的,要有方式方法。否则的话不就成了典型的‘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错误思潮了嘛!我们要相信群众,从群众中来,再到群众中去;要充分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引导群众,只要这样才能使我们不断前进,从胜利走向胜利。你们看这次活动搞得虎头蛇尾的,很影响效果。”
总指挥部内心深处很是希望督导组把那句“一条死路”说完整了,那样的话大家彼此扯平,只是他能够随机应变,及时掌握主动,不能不让人叹服,而他那隐含着对自己工作不力的批评更是令人不安,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赶紧表态了,于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本《**语录》,放在胸口,显得异常真诚地说道:“感谢领导的谆谆教导。我一定会紧跟党中央,紧跟**,誓死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看见总指挥脸上的诚惶诚恐,督导组内心很是满意,但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而是把话题转移到喝酒上,赞赏口感纯正,过了一会儿,装着轻描淡写地问道:“他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总指挥部开始一愣,终于听明白了,想了想,仔细斟酌着:“他不是我们指挥部机关的,不是正式工作人员,是我们临时调借过来的,一向表现很,还可以吧。他是梅溪小学里的一名老师,姓李,姓李。”
“李名,教语文的。”旁边工作人员见总指挥部眼神,赶紧补充说道。
督导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笑:“我们用人还是要小心啊,否则的话,对一个并不很了解的就放到那种场面,的确风险很大,有没有想过更严重的后果?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吸取教训。要知道阶级敌人常常隐蔽得很深,也在时时刻刻伺机作乱,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这次的教训很深刻,后果也很严重,你们一定要组织专门的揭批会,消除这起事件在广大善良的人民群众中的恶劣影响,净化社会风气,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总指挥部觉得后背发凉,额头上都有些不易察觉的细汗,赶紧给督导组劝酒。他想想都有些后怕,刚才还在考虑是不是明天把李老师送县革委会时给说说情呢,赶紧把“这个人以前表现一直很好,也很积极。”这句话整个咽了回去,还喝了口水。
当晚,总指挥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看看关在大院一角小仓库里的李名,与他同时关押的还有溪口镇公社原书记李贤忠。随行人员打开灯,电压不足的白炽灯发出橘黄色的光线,很快被夜色吸收。
见到总指挥,李名非常激动,不停地喊道:“我对天发誓,我向**保证我没有说那句话。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会把‘万寿无疆’说成‘无寿无疆’呢?为了今天的集会,我还特别练了好几天。”
从李名诚惶诚恐的表情中总指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公开会喊出“无寿无疆”的话来,因为他根本没有像那些大地主因解放所带来的损失而心生仇恨的背景和理由。总指挥打消了把他带往一旁值班室交谈的念头,尽管他一直不停地喊冤枉,眼中充满期待。
没有从总指挥嘴里得到只言片语,李名彻底绝望,立刻变得安静了。
熄灯后的仓库里只剩下两个人,死寂漆黑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呼吸声。李名努力透过眼睛看点什么,却发现是徒劳的。
“小伙子。”一直没出声的李贤忠轻轻地叫了一下,下午的批斗会已经让他找不到自己的四肢,无法坐起,躺在地上。
李名给吓了一跳,才想起仓库里还关着另外一个人,原公社书记,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靠近过的领导,心里稍微平静。
“小伙子,年纪轻轻,来日方长,不要太灰心。”李贤忠吃力地说道。
“你是李书记吧?”李名遁着声音,慢慢地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的轮廓。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动了动。
李名把他扶起,坐在地上。
“谢谢你。”
“你还好吧?”李名觉得他气若游丝,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断掉,“说起来我们有缘,还是本家呢:我也姓李。”
“好啊。”他叹了叹气,“虽然这不是攀本家的地方,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也算是有缘分。送你一句话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事情总归有个了结的。”
“你也是。我相信就那点事,你迟早会给正名的。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情,谁能够人活一辈子没有一点差错?”
“现在要的是清算。”
“可我连口误都不是,完全是那些人听错了!”李名很委屈地说道。
“古代有‘莫须有’一说,那是为铲除异己;现在也有‘莫须有’,那是为了找乐。我觉得身价都降了。”他笑笑。
“你还挺幽默的,我可要崩溃了。”
“你还年轻,会有机会翻身。”
李名摇摇头。
“记住我的话吧。”他吃力地说完,支撑不住,安静地又躺下了。
李名几乎整夜没睡,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透过缝隙射进刺目的光束,给阴冷的仓库带来一丝暖意。他突然想起昨晚的事,但没看见李贤忠的人影,正在奇怪之时看见仓库那头的角落里悬着一具尸体,惊骇得张着嘴。
看护员送早饭时看见仓库一幕:李名始终张着嘴巴,看着那具尸体,目光呆滞。手中的碗坠落时发出异常声响,看护员惊醒过来,一路跑了出去,而李名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指挥部派人检查现场,判定李贤忠是将衣服撕成条状,搓成绳子后上吊自杀的,属于畏罪自杀,通知家属收尸。但在处理李名的问题上出现难题,他们不知道他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犯病,最后请了县医院的医生来看过之后才得出结论,他的确是疯了。于是让家属来领人,他们放弃了原定押送他到县指挥部继续审查的计划。
李名回到梅溪村不久,突然变得活跃,喜欢在广场、剧场和小学操场前站在高处发表演说,不管人多人少,无论年长年幼,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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