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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体验新世界(1 / 1)

()湾源村和周家村之间的恩怨似乎停息下来,这的确有些出乎仇书记的意料。他原本觉得和李老师讨论之后一切都会向着预想的方向发展,于是,溪口镇的一个电话改变了所有计划。找仇书记约谈的还是上次见过面的总指挥,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不同层次之间的区别,总指挥和李老师之间的不同,明显多了一层高傲和深厚,但要求又是那样的具体简单:必须开展各种形式的批斗会,用强大的政治压力把一切牛鬼蛇神敲打出来,不管老的新的,大的小的。

回到家里,仇书记很有感慨,想到了张族长的傲慢,也想到了他想替张礼忠在解放初被划恶霸地主而打抱不平。他觉得该是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了。当天晚上,他就找来王队长,让他父亲上台揭发解放前张礼忠家对自己的残酷剥削,并且为了提高社员们参与的积极性,不但给每个人记工分,而且要安排免费的高标准午餐。

湾源村的人对于那次大集会也能挣工分的事一直议论了很多天,感觉自己像是临时的国家干部,至少也是吃商品粮的,开会成了工作的一部分,而之前村民们很少有机会开会,即使有的话也只安排在晚上。只是,那天的集会大游行并不轻松,早上吃了很饱的猪肉糯米饭也架不住一天的消耗,许多人在省道上开始游行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回了家,好在事后并没有什么人来追究。

不过,让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好事情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但是这次开会的地方改成了大队,而且由湾源村出身的仇书记来主持,湾源村人都有种自豪感。

这天中午,生产队干部不用像上次那样要赶大早起来,而是组织一顿午饭。按照仇书记的布置,这次供应的是正餐,要提供充足的米饭和每人一小串肉:比火柴盒略大的用水煮熟的猪肉每三块用竹签串在一起,上面撒了些盐,放在大木桶内,浓烈的肉像让每一个人都口水涟涟。不过,他们也声明下午的大会不得迟到早退,听报告时不得说话,不得东张西望,要依据情况鼓掌和喊口号,否则,工分非但不记,反而要倒扣等值工分,充抵午饭的费用,还特别强调必须佩戴**像章。现场立刻就有一些人紧张起来,一时想不起来把像章放在哪里,连猪肉的香味也打了折扣。队干部们又少不了要村民们注意不要和周家村的人发生冲突,因为这次集会跟上次在溪口镇不同,大家必须同在一个剧场。有些人便大声说我们用不着害怕,绝对不做丢人显眼的事,他们要是敢动手就不客气,招来很多人的呼应。

盛枝琴跟上次一样准备了四只陶钵,但因为生产队供应的是米饭,没有菜,所以带上一小碗水豆豉:黄豆豉和碎大蒜头、生姜、鲜红辣椒和盐配成汤状,放进陶瓷罐内密封,在秋冬季节浸泡一个多月后就成有点咸,但鲜美爽滑可口的食品了:黄澄澄的豆豉、鲜红的辣椒、洁白的大蒜和原形的生姜,让人觉得就像刚采摘的那样新鲜。自从上次吃过猪肉糯米饭之后,她发现儿子的脸比以前红润多了,就连女儿和丈夫的脸色也有了些许改观,相信今天有实实在在的猪肉吃,所有的人一定像过年那样开心。

午饭是敞开肚子吃的,她和丈夫本不想吃肉,但女儿说好不容易有吃的,又是队里分的,就吃一块吧。他们也就每人吃了一块,非常享受那久违的肉香,尽管她和女儿的想法不同,认为在生产队里吃东西从来都是吃到自己头上,只不过像会餐那样,是否合算就看你的饭量跟其他人比是大是小。但她也知道,真要让自己在这农闲季节去买肉吃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方式多少也是给儿女改善一下生活提供了额外的动力。

回到家里,盛枝琴小心收拾好留下的八块肉,又找出那四枚像章,虽然相信自己肯定是妥善保管了的,但在仓库看见有些人紧张的表情,竟然也让她心生不安。

他们跟着松散的队伍,出了村西口,过了青石板桥,沿着依稻田地势弯曲,狭窄得只能容两人并排走的小路,向梅溪大队所在地走去,比湾源村大一倍多的梅溪村。湾源村村口的那几家平整的墙上早些日子由李老师带队组织小学生和老师们刷上石灰水后再写的红色醒目标语:“**万岁,万岁,万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一切地富反坏右!”。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但都觉得那些新刷写过的地方显得干净、整齐、喜庆。

两里路程很快就到了,梅溪村地处一缓坡,和湾源村同饮一条河,但小河经过时明显变得更宽更深了,突显些许气势,女人们在河边的码头上洗衣服时也要走十几级陡峭石头台阶,被高大的樟树和皂角树遮掩得严严实实。梅溪大队管辖三个自然村,另外一个很特别地没有靠河而居。

因为是大队所在地,梅溪村特别建了一座很大的室内剧场,尽管更多时候却是发挥仓库功能,但却有固定的近一人高的舞台,全地板结构。剧场内部空间巨大,脊梁处近三丈高,宽五丈有余,长十几丈,里面除了一些立柱外几乎没有什么遮挡物,站在舞台上一览无余。稍微不足的是那些高悬的小窗户没有玻璃,跟普通民宅没有区别,就连耳门和大门,甚至前脸都无二致。离大剧场西侧几丈远是梅溪小学,一排明显矮半截但建筑式样特别的房子:南侧有长长的走廊将各个教室和老师办公室连接起来。

大家陆陆续续集聚在剧场内,在有些阴冷的北风中显得特别温暖。

离剧场向南三幢房子的间距,大队办公场所设在一幢八间房的传统式样的大民宅内,解放前属于村里一户地主。前堂是招待客人的,摆设几乎如同住家,只是多了一些时政的宣传画,有**在**城楼接见红卫兵、满怀信心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全国各族人民、红旗招展下的大好河山等等。两侧厢房是仓库,里面堆放杂物。两侧正房是书记等人办公室,一门手摇电话,挂在一旁的手电筒大的电容器和电池组很是醒目,里面码放着各种资料。一架油印机和蜡纸刻笔等印刷材料摆在专门的区域,现示出特别尊贵的地位。后堂是大队自开的食堂,请了专门的厨师,正在“哗哗”地清洗刚才吃过午饭的一大堆碗碟勺筷。

仇书记在办公室里和县、溪口镇指挥部两级联合督导组讨论如何把下午即将开始的群众大会开好,重点是把中央关于进一步部署和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重要精神传达到每一个人,要体现严肃认真和走群众路线,要敢于向一切罪恶势力宣战。

面对上级领导,仇书记显得很是激动,脸上泛着红润,本想集中注意力,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前几天去溪口镇参加县和指挥部为揭批李名反动份子而专门召开的会议。尽管确认当事人已经精神失常,但并不影响人们从中汲取教训、举一反三。那天会上,他自始至终提心吊胆,因为李老师是他给推荐的,担心总指挥会不会拿自己当替死鬼。他依据现场气氛,想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小心翼翼,惟恐遗漏什么信息又不敢随便表态,感觉自己就像和其他人同时身陷沼泽地,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当作脱身的支点,头顶瞬间被泥水淹没。同时,他又不得不说服自己,千万别感情用事,替李老师说情,因为当初他是把李老师当成大队一面旗帜对外宣传的,两人几乎成为莫逆之交。那时候李老师充分发挥文化功底,硬是把这偏僻小学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给搞得轰轰烈烈,学习班、周周训、大字报、宣传画、标语、彩旗等等,不亚于任何一个城市。从那时起直到现在,经常要接待过很多慕名而来的人。他很多报告也都出自李老师的手,经常得到上级领导的赞赏。他更不相信李老师会故意诅咒**,那是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行为,认为他只不过是因为激动而口齿有些不清,“万寿无疆”被误听成“无寿无疆”,又被好事者着意渲染才造成那样后果。可是,现在对他来说,唯一能够做的就只有减少受牵连的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让仇书记忧虑的另一件事就是湾源村和周家村之间的纠葛,担心两村村民之间因为同在一个剧场而生出是非来,尽管他已经事先跟两位队长交谈过,但正如他们自己也承认在这件事上很难保证说得上话,他很是怀疑单靠他们能够控制得住场面。不过,督导组的人却不以为然,说他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要紧事上,就是要不断把文化大革命引向深入。他想起曾经讨教过总指挥,得到的答复是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虽然依旧感觉自己不得要领,但对方所提的那个要求是明白无误的。于是,他迫使自己撇开杂念,全身心地去思索着如何贯彻上级领导的指示,狠狠地暗自给自己记了一次大过:同样的问题不应该反复追问,更何况那是领导们无意关注的芝麻小事。

仇书记觉得要想洗脱与李老师之间那些细微的关系,今天也许是最好的机会,就是带这些上级领导去小学参观指导。这样一来,也许会有一定风险,但他相信只要能够相机行事,就可以化险为夷。

主意既定,仇书记立刻轻松多了,悄悄地安排人赶紧去小学,通知老师和学生准备列队欢迎,规定在上级领导来到的时候一要鼓掌,二要喊口号,营造出热烈的气氛。安排妥当之后,回到办公室的他笑起来也比刚才自然许多:“我在这里表个态,不管怎么样,都一定不能辜负上级领导的殷切希望,把革命工作抓紧抓好。我还要代表梅溪大队的广大人民群众,对上级领导亲自来我们大队指导深表感谢。我们大队在革命工作上还有一定差距,必须在今后的革命工作之中不断改进。我也想请各级领导去参观一下我们小学在抓革命促教育上所开展的一些工作,请各位领导多多指导。”

“以前倒是听说过——”督导组里有人这样说了半句就打住了。

仇书记迅速思索着,相信听说的除了李老师的事外都是正面的,站起身:“是啊,我们小学在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上是做了些工作的,这些都是每一个干部、群众、教师和学生努力的结果。我代表他们特别请各位领导参观指导,为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指明方向,使我们紧跟党走路不弯,艰难险阻都不怕。让我们接受革命的洗礼,抛弃一切杂念,以一颗纯粹的心投身革命。”

仇书记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有些话是李老师为自己起草的报告中的词,悄悄打住,让人前面领路,紧跟着领导去学校,路过剧场时瞥见里面已经集聚不少人了。

他们刚到学校南面小广场,就见站成两排的六位老师和六十几个学生,形成夹道欢迎之势,整齐重复地喊:“热烈欢迎!”,有几个人手里还拿着刚从“学习园地”教室里临时拿来的小红旗在挥舞。

督导组的人似乎没有想到有这样的礼遇,显得有些激动,略微生硬地挥挥手,尽量做出和蔼可亲的表情,虽然都没有亲自见过**接见外宾的场面,但从报纸上能够想像受到夹道欢迎所应该有的反应。

四十几岁的校长带领他们参观,努力介绍工作进展,似乎也想消除李老师事件对自己和学校的负面影响。每间教室都张贴着各种各样的宣传资料、学习心得、大字报,布置得很是喜庆和整齐,而炯劲仙逸的标语更像书法大作,特别是“学习园地”,堪称精华。所有的人都暗自称奇,没想到这偏僻的地方搞出的东西比城市里的都还要有气度,有层次,让人耳目一新。

看着众人表情,仇书记判断自己的决定是做对了,见好就收地请大家去会场。

舞台上居中并排放着三张从小学临时借用的课桌和长板凳,间隔地放了几只茶杯,泡了热茶。大队干部把小型蓄电池扩音器架设完毕:一只喇叭放在舞台最边缘的中间,话筒放在中间的桌子上。

仇书记很想让督导组的人坐在中间,但他们说他是今天的主角,居中而坐的只能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作报告,第一次有上级领导现场监督,第一次在这么重要的场面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李老师的那些毫无关系的事情,他显得有些紧张,但也从领导们不容易察觉的表情中解读到对台下那么多的人的场面还是很满意的,也许还要归功于刚才对小学的参观。

台下人群拥挤,但却出奇的安静,注意力也很集中,齐刷刷地看着舞台。他感觉比上次溪口镇组织集会时的现场秩序好多了,心下很是满意,暗想,会后找个时间请个生产队队长会个餐,以示鼓励。

督导组根据在其他地方的经验,知道大队书记文化程度有限,为防止念错别字,更为避免因读音错误而产生歧义甚至相反的理解,一旁安排人同读,提醒作报告的人凡遇到不认识的字一定稍微停顿一下,认真听旁边的人的提醒,绝对不能读半边字,尽管很多时候可能猜对,但这样严肃的传达上级指示精神和分析国内形势的重要政治活动上不得半点马虎。仇书记真诚地感谢领导们考虑细致周到,表态说自己一定要继续努力学习:学政治、学理论、学文化。

就这样,舞台上坐着的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准备好的题目为《中国**在新时期总路线和总目标》的文件,由仇书记逐字逐句宣读,时不时地稍作停顿,一旁同样认真的同读人小声提醒。不过,这期间还是有小插曲,原来,紧张的仇书记读得口干舌燥,喝茶时“唏哩呼啦”的声音从扩音器内传出,引得台下一阵轰笑,而台上的那些人也忍不住咧嘴而笑,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报告做完,督导组尽管没有明说,但可以看出来还是满意的,尽管报告结束时台下的社员们并没有鼓掌,也没有呼应仇书记的喊口号。这在仇书记心中留下遗憾,虽然已经预计到,还专门布置个生产队长强调一定要根据会议进展情况,该鼓掌就鼓掌,该喊口号就必须喊口号。他决心在接下来的忆苦思甜活动安排中加以改进,于是在会议间隙一方面安排大队干部陪同督导组在后台喝茶抽烟休息,并安排人去井里打几桶水供人喝,以避免像上次溪口镇集会那样因人们出去找水喝而几乎散场,另一方面迅速召集六位生产队长和那些的大队干部,在剧场北面的一处角落召开紧急动员会议。

仇书记显得很激动,又有些怒其不争,不过口气始终很严厉:“我想,大道理就不用说了,单就我们花了那么多的努力,把社员们召集起来,又请了督导组,真那么容易吗?你们也要看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这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不光我们这些干部,也包括那些社员。社会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县里,省里,全国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文化大革命,我们如果不努力的话,就会被时代所淘汰。这种淘汰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也就是说走错了,偷懒了,永远都没有翻身的机会。这不像种田种地,一茬收成差了还可以等下一茬。反正,道理我也不想再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等会儿进行的‘忆苦思甜’活动,所有的人一定要积极投入。以前我为你们想了很多办法,现在我把问题留给你们,我只要求结果,实实在在的结果,绝对不能让现场冷下来!”

“社员们都没见过什么场面。”有队长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都不懂得那些规矩,不知道什么时候鼓掌,也什么时候喊口号。真的难。”

“难?当然是难了,否则还要我们干部做什么!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不能没事的时候要跟人民群众有区别,有事的时候又要跟人民群众没区别。都说农民最难管理,我看未必,关键是要掌握分寸,抓到要害。打蛇要打七寸,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仇书记很不高兴,忽然有了主意,“我看也只有这样了,你们各自看好自己的人,组织生产队干部,跟大队干部走。他们就站在舞台前,如果他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再带动你们的人一起动。”

大家似乎都有些底了,纷纷点头。

“以后我们这样的活动还很多,很可能还是经常性要搞的活动。今天我们是‘忆苦思甜’,以后还要组织剧团,演样板戏。你们每个队都要派节目,派任务。这次王队长就做得很好,你们别以为好像我们是同村的,就说他好,但成绩是摆在眼前的。别人不知道,我们自己还不清楚?我看出勤率王队长那里最高,人最多,而且他自己家还有很重要的节目,就是‘忆苦思甜’,他爸爸到时候登台。无论做什么事情干部带头总是个关键因素,决定事情的成败。”

仇书记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匆匆收场,让大家重回剧场,丰富激动的面部表情比所说的话更富有威慑力,个个都低着头。

每只水桶的放了五六只竹瓢,当社员们舀着井水解渴时,场面还是有些零乱,不过,因为有十只桶,而且冷水也不能多喝,所以很快就恢复了安静,最重要的是几乎没有什么人离开,剧场依旧人气鼎盛。

后台,仇书记特别关照会议主持人绝对不要多说话,只要报节目即可。有了李老师的教训,他甚至想自己来做,但想想那样的话有些不合适,以后像这样的活动会经常开展,必须培养人才,形成合力。而且,此时此刻他更关心的是督导组成员的表情,陪着他们坐在后台东侧,台下的人看不到他们,但他们不但可以看见舞台上的人,而且稍微探探头就可以看见台下大部分。

因为仇书记的特别关照,主持人感觉事关重大,显得很紧张,定定神,来到舞台:“下一个节目,《忆苦思甜》:让我们控诉旧社会的苦难,感受新社会的幸福。”

当主持人匆匆忙忙离开之后,只见王队长父亲上了舞台,很是迟疑不决地在大队干部的引导下在话筒前坐下,脸色红润,但上身穿着破旧不堪、肮脏得有些异味的衣服,那还是解放初期经仇书记的指导,当作传家宝特别留下的。这是王家解放前唯一留下的东西,真没想到快二十后还能派上用场,有些后悔当初把那间茅草房给拆了。

台下的人被他的打扮逗乐了,有的还咧着嘴笑出声来,但被迅速赶到的队长制止了,现场很快安静下来。

“乡亲们,湾源村有些岁数的人都知道我们王家解放前的苦。那时候我们祖祖辈辈给地主种地,辛辛苦苦下来,年景好的时候能够混点稀的糊口,年景差的时候到头来还要亏空,几代下来,光欠张礼忠他一家的债就累计五十几两银子!我家那时候连五十几块的瓦片都没有啊!住的是茅草房,大雨天时里外一样湿。你们看看我身上的衣服,这是我特别留下的,这是衣服吗?我现在用的抹布也比它干净整齐。”王队长的父亲渐渐进入角色,沉浸在对解放前的苦难生活之中,所有的遭遇都历历在目,似乎就发生在眼前:让人难以理解欠债的利息算法,如坠云雾般不知所措,唯一清楚的是那些债会越来越多,没有出头之日,为此,妻子每年都要定期上张家,作为临时偏房伺候张礼忠几天,以对不能按时还债的补偿。只是他没有说出来的是有时候甚至都怀疑自己的孩子中哪些是自己的,哪些不是,但庆幸的是唯一的儿子肯定是自己的种,因为清楚地记得妻子第一次去张家的时候已经身怀六甲。还有一层他没有说的是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造反的想法,只有认命这一条路可走,而且连恨的的成分都远不及现在,更不用说心生报复,这与日后所看的电影中的普遍说法很有些距离。能够解释这一现像的是解放初期那些说普通话的南下干部,曾经多次告诉他说,那是因为他受到封建主义制度和迷信的流毒侵害太深,认为是自己的命不好。只是,当初他对迷信活动一说能够理解,但对于什么是封建社会却始终不明白。

也许是王队长父亲那件衣服太独特了,台下的人似乎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它上面,时不时想笑。不过,湾源村的有些年长人听到了有些耳熟的故事,只是跟自己当年所听到和看到的有所不同:他当时是自愿要把妻子送过去抵债的,本来还想用同样的方法把她送到李家和马家,却因为对方拒绝而未能如愿,依旧紧逼欠债,不肯通融。

督导组的人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台下没有人走开,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接下来的节目是批斗地主。这样的安排有点像解放初期,显得很是老套。仇书记原本也想找个更贴近现实的事件,希望能够抓到一个现行反革命,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够劲的。李名一事似乎很合适,但人已经神经不正常了,不说失去了这样一个很好的机会,仇书记更担心自己被牵扯进去。督导组却很大度地告诉他,这种深挖历史根源的做法也是可取的,其他很多地方也都在使用,对农村缺少右倾份子和反动派等方面的现实素材表示同情和理解,但是,只要做好了,也一样有用,就像陈年老酒那样。得到上级领导的首肯,仇书记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似乎有些遗憾地告诉他们,农民的政治热情不是很高,眼睛里只有看得见的端在面前的几碗米饭。对此,督导组同样表示理解的同时,也希望他能够树立典型,做出榜样,就像梅溪小学那样。

四十几岁的张礼忠儿子脸色蜡黄,头发篷乱,低着头,五花大绑,被几个人粗鲁地推到舞台中心,一路几乎都是跌倒着滚过去,头带报纸糊成的高尖帽不时掉落又给戴上,上面竖书“打倒恶霸地主!”。台下的人被这有些突如其来的场景给吓住了,一下子变得很安静,特别是湾源村的人,似乎他像突然间从不为人知的角落,冒出来似的,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看见他露过面。对仇书记当年为了超额完成,除了让张家成了近处少见的大地主外还把几家下中农升级成富农,他们还都记忆犹新,多不认同,认为比较邻村而言是不合算的,而今天又拿本村人来说事,觉得更加吃亏了。不过,人们很快恢复了平静,特别是临村的那些人,看热闹似的渐渐议论起来,有的还跟着台上的人喊口号:“打倒恶霸地主!打倒万恶的旧社会!打倒一切反动派!**万岁!”

王队长的父亲作完报告后并没有下台,而是跟着大队干部到了后台,接受了督导组和仇书记的夸奖,之后站在后台的一侧,看着张礼忠的儿子心里就来气,尽管刚才他所控诉的是张礼忠,那个解放初期被枪毙的大地主。他快速走到他的面前,左右开弓,使劲给了几记耳光,最后狠狠地踢了一脚,但因为用力过猛,失去平衡而摔倒。恼羞成怒的他吃力地爬起来,再给了对方两脚才心满意足地走下舞台,进了人群。

台下的人起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住了,特别是看见台上的那几个人继续在打张礼忠的儿子,见他嘴角开始流血,都显得有些紧张,口中“啧啧”有声,流露出同情,不过,很快就适应了,仔细地看着这平时难见的场面。只见有人从屋顶上放下一根长棕绳,将他反绑着的双手吊起,一点点加高。一直没有吭声的他发出“嗷嗷”大叫,双脚徒劳无益地试图站住以减轻手臂反向吊起的力量,脸上渗出了汗珠,几乎完全扭曲。这时他们才停止上升,将绳子系在一旁的立柱上,都感觉轻松了,再也用不着像刚才那样需要人吃力地把他的头按住。

台下又是一次安静,有些人还转过脸去。后台区域的督导组很满意今天全部安排,站起身,跟着仇书记从一侧的小门出去,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走了,没有听从他所建议的从舞台正面的侧门离开,身后是重新热闹起来的剧场。仇书记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坚持不肯按所熟悉的惯例从人民群众面前离开、向人们招招手,不过,在村口分手时督导组给了他一个明确而肯定的回答:他们不但认为今天的群众活动很成功,而且还会以其作为样板在相类似的地区推广,让他早做总结,准备传授经验。西坠的太阳下,一直看着督导组乘坐的吉普车消失在远处,就连那一路扬卷而起的尘土也慢慢散尽,仇书记终于相信今天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是成功的,长长地松了口气,兴趣盎然地要回剧场,但半路上,想到督导组的人没有接受吃晚饭的挽留而离开,于是决定让手下去现场维持秩序,掌握情况,及时向他汇报,而自己直接去了办公室。

剧场内的光线已经很弱,人们才想起太阳快落山了,一个个心神不安起来。这时,请示过仇书记的大队干部宣布今天的会议结束。不一会儿,人群散尽。偌大冷清的剧场只剩下张家人,张汇城的母亲惊魂未定,恐惧地穿过侧门里的台阶上了舞台。这之前她在台下一直紧张地看着丈夫,好几次都几乎要喊叫起来,不得不咬着衣角,紧紧地抓着同样恐慌的十二岁的儿子张汇城和懵懵懂懂的四岁多的女儿张金芸。她冲了过去,想快速把他从屋顶上栓着的绳子下解开来,却听见他大声叫痛,马上停住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张汇城看到了那根高空中的绳子,拼命想解开,但都成死结的绳扣纹丝不动,最后在母亲的帮助下才一点点松开。他滚倒在地,身上随即堆满了掉落下来卷曲一起的棕绳。双手仍然被绑的他因倒地时压着而疼痛难忍,喊叫起来,这才意识到那双手还在自己身上,之前长时间的捆绑几乎失去知觉。当他们把他身上绳子全部解开之后,天已经黑了。几乎不能行走的他在妻子和儿子的搀扶下艰难地一步步走回家,不时地看看跟在后面的女儿,惟恐丢失,最后让她牵着衣服的一角才放下心。

寂静漆黑的路上没有行人。

王队长的父亲回到家里依旧抑制不住兴奋,连晚饭也比平时多吃了半碗,虽然想起当年没能亲手打张礼忠的耳光而心生些许遗憾,最理想的境界应该是要让他把自己的老婆送上门才能达到报仇雪恨的目的,只是这一切都已经没有可能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想,唯一多少能够弥补那份遗憾的只有让张礼忠的儿媳妇陪自己睡觉。想到这儿,他心中泛起多年不见的**,是应该到了张家还这笔债的时候了,连本带息,一个子都不能少。他又努力回忆早就去世了的妻子,发现已经很难说清楚她的容貌了,倒是能够想出张礼忠儿媳妇的模样,比较起来,要年轻近二十岁,当有另外一番韵味。当晚他做了个梦,梦见张礼忠的儿媳妇很能迎合自己的需要,只是非常遗憾地正当行就好事的时候自己的老婆出现,把她给赶跑了,却又不肯代替她行就床第之欢,还威胁说要断他命根子。他惊出一身冷汗,醒来时天还没亮,可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窗户,一点点变得清晰。他突然明白自己应该恨的只有张礼忠一个人,可惜他已经死了,现在只好由他的儿子来代替,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恨张家所有大大小小的人,期盼着下一次的批斗会早点来到,而且一次接着一次,直到张礼忠的儿子彻底消失。他想着,张家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应该是李世通家,只是李家脚底抹油溜得快,解放前就去了什么台湾,心生有劲使不上的悔恨。他又想着,马家也应该得到报应,除了解放前就倾家荡产外的其他惩罚,只是现在马家却是跟自己一样是贫农,觉得太便宜马家了,真恨不得把马家也给定了地主,让他们舔自己的脚跟。

他发现自己的期望并不需要等很久,此后几乎每半个月就要举行一次批斗会,尽管也有其他村的人成为主角,但张礼忠的儿子还是得到特别关照,已经第三次登场了,只不过,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张礼忠的儿子已经连无法坐,没有支撑的话只能躺着,去的时候也只好由人用独轮车推,感觉就像吃烂枣那样没了嚼劲,巴掌抽上去感觉像打在泥巴一般滞滞的。更不同的是,剧场已经没有先前组织得那么热闹,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少。仇书记因为工作出色,再加上那次溪口镇组织群众集会出现的李老师事件,原总指挥被撤职查办,他被则抽调到指挥部工作,无暇再顾及梅溪大队这边的事,也就渐渐有了荒废之感。而曾经计划要组建大队现代样板戏一事也在买了一些锣鼓和戏服之后没有了下文。尽管当时为演喜儿说服女孩子穿白色衣服的事情上已经花了很多心思,因为按乡俗,外披白衣、头戴白布当白发是重孝之服,只有死了父母亲或爷爷奶奶才会佩戴,绝对是个不吉利的行为。虽然报酬一路上扬,最后加到几乎是全劳力的两倍工分仍然没有人响应,为此,仇书记十分痛恨这封建迷信思想的根深蒂固。生产队妇女主任原本以为盛枝琴会让女儿参加,虽然她很被那个优厚报酬吸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天晚上批斗会结束之后,张礼忠的儿子几乎是在家人架着回家的,在经过青石板桥时突然想,要自己能够跳下去一切痛苦都会结束了,很羡慕被枪毙的父母亲,省了多少皮肉之苦啊,扭转头望了望黑夜中什么也看不清的田野,那曾经是祖上的大片土地。进村之后,他让家人搀扶着要去看看早年被充公的解放前夕父辈从李家买进的和张家自己祖传的老宅,之后,又坚持要去村头去看那片祖辈在解放前夕从李家购买的几十亩良田,注目良久,没有说话,寒风中冷得有些发抖,更像是疼痛导致的颤抖。

张家人很晚回到家里,一幢披间似的简陋房子,是那两幢大房子被充公后集体给新盖的,里面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遮栏。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的妻子看着饥饿的孩子,悠悠地用剩饭煮成半稀的泡饭。她安顿好吃过饭的孩子们睡下,又搀扶丈夫进了房间,独自一人回到客堂坐着,面对昏暗微弱的煤油灯,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早已经支离破碎,眼泪不知不觉地滑过脸颊,即使咸咸的钻进嘴里也没有把她从恍惚的神色之中拉回现实,直到慢慢地觉得有人在抱着自己,力量渐渐加大,迷惑片刻,还以为是丈夫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因为自从丈夫被批斗开始,原本就很少有人来串门,现在几乎绝迹了。她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希望那是一个很强烈的信号,丈夫的伤不太重,尽管刚才眼中还流露着绝望神情。她轻轻闭上眼睛,感觉被那双手越抱越紧,摸索着抚摸**,接着又摸到脸上。她突然一惊,下意识地要站起来,因为手感非常粗糙,那肯定不是丈夫的手!她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站在身后的竟然是王队长的父亲,刚想大声呼叫,却被他用早就准备好了的毛巾堵住了嘴巴,动作也随之变得更加粗鲁,撕扯下了衣服顺势将她双手捆住。她使劲挣扎着,但纤弱的身躯几乎积攒不出什么力量,最后被他放倒在地,又将双腿分开捆绑在屋柱上。这时候的他冒着细汗,也已经筋疲力尽,坐在地上“呼呼”直喘,甚至连**也几乎消失,要回家睡觉了。

“你是在等我来的,对吧?”过了一会儿,他凑近了,解开她撕碎但还穿着的衣裤,开始在她身上四处抚摸,认真地等待自己私处的反应,凑在她耳边,抓住她的头发不让她晃动头,轻声地说道,“要不然,你刚才怎么一点也不拒绝?不过,今天不管你愿意也好,不乐意也罢,我肯定是要定你了,也算你替张家祖上还债,还孽债。这叫我老了,否则的话,我可是要连本带息地让你一起还。不过,以后慢慢来吧,一点点还也可以,我不着急,你也不要急。你丈夫快不行了,别说和你上床,就是命都难说。”

当感觉到自己私处的力量后,他不再言语,脱掉自己的裤子朝惊恐的她扑了上去。尽管呼吸急促,但久违的快感让他体会到逝去的青春,尽管那么短暂。疲软的他滑落而下,吃力地穿上裤子,顺手将不成形的衣裤扔在她身上,走了,到门口时站住,回过身看了看暗淡光线之中的她,又把她嘴里的毛巾取下,塞进自己怀里带走了。

当恐惧和绝望渐渐隐退之时,她感到浑身越来越冷,地上的阴冷之气传便了全身,真希望自己就能够消失在这寂静的空气之中,只是当双手下意识地挪了挪之后绑在上面的衣服却莫名其妙地松动了,轻易地就抽了出来。她坐了起来,冥冥之中觉得那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丈夫的不幸也是对自己惩罚的延伸。她摸索着扶住屋柱站了起来,拢了拢头发,又整了整身上已经破碎的衣服,悄然来到房间,看着熟睡中的孩子们,给他们掖了掖被子,又看了看一旁睡梦中的丈夫,回到客堂,站在门口看着星光灿烂但却无声无息的天际,最后她用一根绳子跨过横梁,站在长凳子上,将绳子打个结,缓慢地将脖子套了进去,轻轻踢开凳子。

尽管长凳子倒地声音不大,但还是将惊醒了张礼忠的儿子。他没有看到妻子,隐隐约约看见客堂的灯光,便叫了几下,不见回音。他吃力地爬了起来,来到客堂,借着摇晃的煤油灯看见一团吊在横梁上的黑影。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大声叫喊妻子冲了过去,奋力将她托起,从绳圈中解救下来,两个人同时倒地,很久才缓过些劲来。

“你这是干什么?”张礼忠的儿子紧紧地抱着妻子,感觉到她浑身冰冷,“事情总会有个出头之日,更何况家里还有金芸、汇城两个孩子,如果我们走了,他们将来怎么办?想当年爸爸临走之前告诉我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勇敢面对,不要轻易放弃,相信那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张家祖上也是靠着这样的信念一代代,一步步积攒起那些家业的。现在没了,就当着了一把大火,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我实在不想活了。”她嘤嘤地哭泣着,渐渐感觉到了丈夫的体温,但还是心怀绝望,“我不是怕过苦日子,我——”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尽管这样说,但他还是觉得没有底气,想起一次次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绝望之时也总是想就此了结一生,让所有的不幸都随之消失。

“我怕等不到那一天。”她依旧很绝望,“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没有终结。”

他沉默不语,其实,每一次批斗所带来的痛苦都在增加自杀的勇气。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听天由命吧,说不定还能减轻他们的痛苦。”

他沉思了很久,缓缓地说:“一直让我挺下来的因素也是孩子,如果那样做的话对他们是种解脱,就应该是我的选择,但你应该留下。那些人再狠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毕竟是个女人,没有享受多少——”

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嚎啕大哭,浑身剧烈颤抖。他安慰她,但也很费解,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伤心,从来没有过的难以抑制的痛苦,再看看她身上撕碎的衣服,更是疑惑不已。此时,煤油灯烧完最后一丝油,熄灭了,灯芯化成黄色,生起一缕青烟,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她断断续续地讲述前面所发生的事,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希望丈夫不会太痛苦,但发现是徒劳的。

他气得浑身都在颤抖,过了很久才能说话:“没想到他一直为他老婆的事耿耿于怀,可那时候他们都是自愿的!怪不得每次他都那么下死手,就是为了——”

“你就让我死吧,我对不起你。”她泪水涟涟,“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沉默良久,重新拉着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怪你?其实,我也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放心不下孩子,但想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现在非但帮不了他们,反而是一种连累。不过,我们走之前一定要拉上个垫被的,他是自找的。”

“我们怎么做?”她很疑惑。

他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边想边说:“你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日子该怎样过还怎样过。我相信那个老色鬼还会再来,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对付他。这几天我不出门,如果有人问起我,你就放风说我经过这次批斗之后,卧床不起,粒米不进。”

接下来的十几天,他果然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只有到了晚上才在房间里活动筋骨,每天不管胃口如何,都要强迫自己尽量多吃,慢慢觉得体力一点点在恢复,尽管脸上依旧清瘦。

这天晚上,她像之前那样早早地安顿好孩子睡下,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屋外依旧是半个月前那样没有丝毫光线,一切都显得那么死寂。忽然,她听到身后耳门那边有脚步声,顿时紧张起来,但努力按照丈夫关照的那样保持镇静,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一动不动地坐着。

王队长的父亲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快速地用上次那条毛巾塞进她嘴里,煤油灯也被他活动所带起的风给吹灭了。自从上次行得好事之后他就一直把这块毛巾放在身边,特别是在晚上贴身放在被窝里,经常拿出来闻闻,隐隐约约之间还能够嗅出她口中的味道。当他几乎同上次一样把她放倒在地,四肢捆住,并没有如前般吃力,暗自高兴变得年轻了,忽然又觉得拟或是她并没有怎么反抗。这样一想,他立刻变得激动,并不急着要行就好事:“你是不是在等我?我知道,你那老公已经废了,年轻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有力量。我看这样吧,你就住到我家去,我天天满足你——”

正当他越说越兴奋时,突然脖子上给套上了棕绳,粗糙而着力地拉着,让他立刻没了声音,刺痛得要叫喊却无法出声。他本能地要去抓人,但除了身下的她再也摸不到其他人,而且很快,整个人给吊了起来。他赶紧站直脚,又垫起脚趾以减轻脖子上的受力,然而,绳子上升的速度总要快一步。这时候,透过依稀可辨的微弱光线,他才看清楚自己被跨横过横梁的绳子吊着,另一头紧紧地攥在张礼忠的儿子手里,一阵深深的恐惧袭来,几乎让他晕厥。

张礼忠的儿子上气不接下气,打着手势让恐慌不已的妻子关上大门,气才慢慢有些顺了,之后,又让她重新点着煤油灯。火苗不再剧烈地晃动,光线很弱,但很平稳地照亮了三个人的脸。他在长板凳上坐下,呼吸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让她回房间照顾孩子,一旦他们醒了别让出来。

王队长的父亲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满脸恐惧,拼命挣扎双手想保持平衡,尽量让脚尖多担些力,以减轻手上的痛苦,但发现这是徒劳的,因为身子吊起的高度正好让他的脚尖刚刚触地,仿佛诱饵一般。

“你今天是自投落网,罪该万死!”张礼忠的儿子起先保持两尺的距离,见他渐渐地没了力气便动手扒掉他的裤子,拉了拉他的私处,“没想到你这么老了还很骚,真应该阉了喂狗吃!没想到吧,你以为你翻身了,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是你的。可你改不了祖传的懒惰和无赖的种子,这种子现在是发了芽,能够成气候了,可你把它用过头了!也难怪,像你这种贱人,一有机会就会用足它,好像世界末日马上就会降临,哪里还会讲礼仪廉耻?讲什么做人道德?我从来就不相信像你王家那样的门风能够成就大事,你家能有今天,那是撞大运了,几千年不遇的大运!可你家底气不够,没有办法去消受,却又想做个土霸王。你想想,你家有那样的福气吗?我可告诉你,我们张家是经过几代人努力才有解放前那样的家底,也是从穷人开始的,可是,从来没有想过用现在你王家的办法,穷怎么就直接成了发财致富的法宝?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一切很快就要一笔勾销,我们同时到另一个世界,一切从零开始,看我们谁先致富,谁还会穷困潦倒,到时候再来评判,不借助任何外力。”

张礼忠的儿子见他几乎窒息,便松了送绳子,让他勉强能够站住,气也渐渐缓了过来,但满脸的恐惧依然如前,吃力地举起双手试着去解开脖子上的绳子。

“那是死扣,死扣,懂了吗?”他冷笑,“还是趁这当口说几句话吧。”

“你别这样,只要你放了我,我什么都答应你。”嗓子已经受伤,但还能听见。

“你们王家有什么能够给我?你还真以为自己儿子当了皇帝,什么都是你家的,爱给谁就给谁?狗屁!你们王家充其量也就能送女人上门吧。你说说,当年你老婆难道不是你送到我家的?不是你求着要那样做的?难道你又忘了,你老婆每次还不愿意回去呢!像你们这样的肮脏人家,我都不愿意说了,想想都让人恶心。”

“那你让我怎么做才满意,才会放过我呢?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答应。”求生的**让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哼,我就知道你就这么点骨气,也证实解放前你家很多事情并不是虚传。你要有骨气点的话,我说不定还真会放了你,可是你不配,绝对不配!你就放心地走吧。”

说完,张礼忠的儿子拉紧了绳子,只见他恐惧地睁大眼睛,双手乱舞,挣扎着,不久就软了下来,地上湿了一大片。张礼忠的儿子鄙视地看了看尿失禁的他,确认已经死亡之后把他放了下来,瞥见地上那块毛巾,捡起来,看着印有红字“劳动光荣”,顺手把它扔在他的身上,遮住了他的下身。

她被眼前的情景给吓坏了,想回头时发现张汇城正扒着房门看着客堂里的一切。她赶紧挡住儿子的视线,让他回床睡觉,绝对不许起来,但没有把这事告诉丈夫。

他在妻子的帮助下把半裸的尸体抬出家门,丢弃在院子外十几步远的地方。最后,两个人回到房间,看着熟睡之中的孩子,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他囔囔地说,希望王队长父亲的死不会对孩子们将来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幸好他们也没有看到这恐怖的一幕,免得对他们的心灵造成创伤。

她犹豫片刻,决定守住那个秘密。

相互对视,无声地坐了许久,他们打消了在家中上吊自杀的设想,双双离开家,穿过村子。四周寂静,只有那些躲在紧闭的大门一侧狗洞后面的几家狗儿,敷衍地轻吠了几声。走过青石板桥,他们上了田野,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自己,只属于自己。他在一块稻田里蹲下,徒手挖了一块泥巴,告诉妻子,相信这些原本就属于张家的东西迟早还是会重新回归张家子孙后代。

他们来到山脚下,远远地看着模糊不清的田野和村子,在一棵大枫树上搭好绳子。他突然想到,这根绳子就是刚才王队长父亲吊死用的,便放弃了,远远地抛掉,带着妻子朝山下的葫芦塘走去。

来到葫芦塘,他们依旧没有言语,感觉灵魂已经脱离躯体,没有知觉,彼此看了看,搀着手,慢慢下了岸,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到了冬季收缩在底部的小水塘,站住片刻,相互又看了看,继续往前走,冰冷的水渐渐上升,将他们的身体一点点淹没,直到消失在水中,一连串水泡之后,一切恢复如初,除了他们身后深深的脚印。

清晨,原本安静的湾源村突然间热闹起来,一位早起拣拾猪粪的村民发现了躺在离张家不远处一具裸露下身的尸体,惊得灵魂出窍,尖叫声几乎传遍整个村子。

人们终于确认死者身份,马上通知王队长。得到消息的王队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但对父亲什么时候离开家门一事一无所知,而且父亲离奇的**更是让他羞愧难当,一切都超乎他的想像力。不过,父亲脖子上深深的勒痕明确地让人知道是被人杀害的。他赶紧张罗着把父亲的尸体抬回家,收敛完毕,再次回到现场。

村民越聚越多,纷纷扬扬地议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让王队长父亲曝尸街头,成了孤魂野鬼。盲目评论的人群中也有心细的人,顺着尸体拖动的痕迹,进了张家院子,又推开虚掩的大门,身后跟着看热闹,但忽然安静下来的人们。

张家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尽管高挂的日头能够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这时刚被吵醒的张金芸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堂,不明白平时冷清的家里怎么会突然涌进这么多的人,更不明白父母亲今天为什么没有按往常那样早点叫醒自己,拨开人群,四处找了找,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

张汇城也醒了,坐在房门处的横档上,冷冷地看着横梁,一言不发。

王队长也遁着痕迹来到张家,一眼看见了大门一侧地上弃置的印有红字的毛巾。尽管不识字,但他知道全村只有自己家里才有那样印有红字的毛巾,那还是前年在溪口镇开会时发的礼物。他断定父亲的死肯定和张家有关,火气立刻升腾起来,脸色通红,连脖子上的筋都一根根暴露出来了。只是,当他找遍房子每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张家大人的影子,最后一把抓住张汇城的胸口,凶狠地问他父母亲都上哪里了。

张汇城虽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懵了,但并不挣扎。这时,找不到父母亲的张金芸心生恐惧,看见哥哥被人揪,便哭了起来。张汇城挣脱王队长的双手,抱起妹妹,一脸的愤怒,依旧保持沉默。

王队长终于明白抓住张汇城和张金芸于事无补,于是下决心要找到他们的父母亲,同时也心生奇怪,被打成重伤的他怎么可能杀了父亲还能逃跑,且不留任何痕迹。他坚信对方是无法逃到远方的,因为这么早镇上不可能有车搭,不过,也许他们还可以搭个货车,拟或逃到像**水库那样的茂密森林之中。他赶紧动员全体社员,特别是本族男丁,分头去追,承诺,凡找到的奖励一百个工分,发誓要倾全村之力,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找到他们夫妇。一时间,村里的很多人分别去镇上、邻村、甚至那些人根本不能久藏的柴山上和排灌沟内。

快近中午时,一个放牛娃让牛在葫芦塘喝水时发现异常的脚印和水面上漂浮的两团黑乎乎的异物,赶紧通知家人。

闻讯赶来的王队长和那些没有出村以及失望而归的人,纷纷来到葫芦塘,将那两团东西打捞上来之后确认是他们夫妇。王队长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但又掩饰不住失落的神情,觉得自己积攒的力量突然间没了用武之地,连设想的报案也变得多余了。不过,当看见张汇城带着妹妹一路哭啼赶过来时,他突然有了主意,宣布他们夫妇不但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而且是杀害自己父亲的残忍凶杀,任何人不得为他们收尸,否则按同罪论处。他希望他们能够永远成为野鬼,最好被野狗吃了,无法超生,更要他们应验平日里人们吵架时最恶毒的诅咒,死了没人埋。他觉得惟有这样才能给自己解气。

晚上,张族长尽管知道风险,但还是找到仇书记,希望他出面调解,让王队长收回成命,让死者能够入土为安,说,就是旧社会,无论犯了什么死罪,收尸总是允许的,而且,小小的村子就那么大的活动空间,让死人在那里日晒雨淋的,阴魂不散又恶臭熏天,活人还能有什么生存空间,而且很可能被其他村子的人看笑话。

多日无暇关注本村事情的仇书记也觉得王队长的做法不妥,同时为避嫌让其先回家等消息,自己再派他人去找王队长。闻言是为张家的事,十分不情愿的王队长依约来到仇书记家,耐着性子地听他讲解,终于接受了让步。仇书记给他建议了一个好台阶,让他次日宣布说,不能让坏分子的万年遗臭污染了我们洁净的革命环境。王队长也提出了自己能够接受的底线,那就是不能让王家把尸体收回村子,不允许用棺材入殓,不得进行送葬活动,而是直接挖坑埋了。

第二天,当王队长宣布那些之后,张家本族感到非常吃惊,几乎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样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要求,但觉得,好在张家只剩下懵懵懂懂尚不知事的两个小孩,不然的话或许就会因这样的侮辱安排造成新的流血冲突,甚至再出人命。

上午,张家本族张罗着给张汇城的父母亲下葬,选择在离葫芦塘不远的一处山凹,张家传统墓地处挖了个大坑,让两人合葬。尽管没有出殡仪式,但他们还是让两个孩子披着临时找到的白色衬衫,又在头上缀了条白布,腰间系根麻绳,在新坟墓砌完之后行了大礼:双双匍匐在地。他们又告诉张汇城说,无论以后情况如何,他都要在清明、七月十五和大年夜的给父母亲上重香,因为没有正式的下葬仪式,不知道是否能够来世超生,烧重香或许是唯一的补救办法。

张汇城茫然地点点头,脑子里浮现的是昨晚所看到的情景,挥之不去,但是,就像当时的情形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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