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一支一支从围墙外扔进千户所，显然番子们的目的是想把千户所的房子点着，把杨旭他们烧死在里面。
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手下的校尉力士们惊慌奔走，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将一支支火把踩灭或扔出去。这些年来锦衣卫和六扇门的大小冲突不断，但像今日这般几百上千人的规模实属少见，没有见过大场面的校尉和力士们也慌了。
院子里大约两百多个手下，唯独只有嘉欣从东城带来的二十几个人最镇定，他们都是杨旭的老部下，当初千湄岛抗倭时，杨旭与他们同为督战队，压着千多人的夏军阵势一步步地抗击倭寇，夏军溃败后，更是自己拿起长枪，在杨旭的带领下与倭寇殊死相拼，这二十余人亲身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今晚这种地痞打群架似的攻击对他们而言自然小巫见大巫了。
外面番子的叫骂声越来越大，他们搭起了人梯，试图翻过围墙，被嘉欣带着手下用棍棒打了回去，一拨又一拨，围墙外面人山人海，无数的火把晃耀着眼睛，千户所里气氛愈发低迷，大家都清楚，抵抗不了多久，番子们就会冲进来了，那时杨千户的下场……
奔走忙乱时，大家的眼睛纷纷不自觉地盯着院子正中面无表情的杨旭。
佳琪儿闷声不语，垂头忙着将火把踩灭，眼圈泛了红，咬着牙不让泪水落下。
良久，佳琪儿使劲一咬牙，道：“杨旭，我去杀出一条血路，让嘉欣他们护着你跑……”
杨旭冷哼：“我一个大男人保护不了家小，还得让妻子反过来保护我，就算今晚我能逃出去，以后还有脸活着吗？”
佳琪儿瞪起了大眼，怒道：“这个时候了你还讲什么大男人的面子？你是我的相公，只有你活着才有机会给咱们报仇，你若不在，我一妇道人家除了打打杀杀还能做什么？快走，这里守不了多久的！”
“既然守不了，那就转守为攻，最好的防守是主动攻击！”杨旭眼中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转守为攻？”佳琪儿气笑了：“外面上千号人，咱们只有两百多人，你怎么攻？”
杨旭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清冷一笑：“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我要把那些袖手一旁看棋的人，全部拉到这个棋盘里面来，既然闹大了，索性闹得更大吧！”
佳琪儿疑惑地注视着他。
“娘子，有个事情得靠你帮忙，此事关系你我的生死，你一定要尽力……”杨旭低声道：“外面翻围墙的番子你和嘉欣弄几十个进来打晕他们，选三四十个可靠的手下换上番子的衣服，趁乱混到外面去，然后……”
京师的夜晚出现反常的喧嚣，一些衙门和大臣府邸却出现了反常的静默。
锦衣卫北镇抚司灯火通明，大堂四柱上方高挂着四盏风灯，堂内几人的脸色被灯火照映得愈发阴暗森然。
刘思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缓缓道：“王哲新那老阉狗真敢下手，内城千户所被番狗们围得水泄不通，杨旭那里看来顶不了多久，诸位如何看？”
锦衣卫指挥同知李济深叹了口气，道：“这帮杀才真是无法无天，他们难道不怕陛下和内阁降罪么？”
刘思冷冷一笑：“王哲新既然敢这么干，必定准备了后手，在陛下面前想必有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把六扇门摘得干干净净，一着让先，满盘被动，咱们锦衣卫已输了一步了。”
指挥佥事赵能道：“刘帅，现在围攻内城千户所的番子越来越多，眼看要破门而入，杨旭必无幸免，这事难道咱们不管了吗？”
刘思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发动大家赴援杨旭，整个京师会全部乱套，那时大王责罪下来，我们谁来背这个罪名？”
众人闻言皆不出声了。
显然，这个罪名太大，他们背不起，更不愿背。
这件事里，必须要有人当牺牲品的。
刘思的目光望向堂外，远处红光漫天，仿若晚霞残阳。
刘思叹了口气，眼神很复杂：“非我不为也，实在不能为也。”
…………
…………
禁宫北面的丞相府，今夜一样灯火通明。
如今最高的权力机构乃是丞相府，天下政务国事由内阁票拟，送进丞相府，丞相批示后，才呈报给夏王。
陈意的脸色不太好，长久以来的权势倾野，养成了不怒自威的气质，面无表情时，连久经风浪的王哲新也禁不住心中发颤。
“下面的崽子们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他们闹腾什么呢？”陈意冷冷道。
王哲新陪出几分笑脸，小心道：“扰了丞相的清静，下面那帮崽子实在罪该万死，其实呀，还是厂卫那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奴婢都没脸说，怕您怪奴婢没出息。”
丞相点了点王岳，冷着脸道：“本相不问这里面有什么狗屁倒灶儿，只告诉你莫把事情闹大，否则大王那里你自己领罚去吧……”
王哲新额头沁出冷汗，连连点头：“是是，绝不会闹大，刘思那家伙什么德性，您是知道的，他没那么大的胆子。”
陈意垂头继续翻阅奏本，过了许久，若有所指道：“你们六扇门啊，越来越跋扈了，小心哪天栽了跟头，杂家可扶不起来……”
一句淡淡的敲打，听在王哲新耳中如闻霹雳，王哲新脸色一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一名小宦官神色惊惶地走了进来。
“启禀丞相，提督，大事不好了……”
王哲新心中一紧：“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锦衣卫……内城的五个锦衣卫千户……”
“把话说清楚，不然杖毙了你这小混帐！”一提锦衣卫，王哲新也有点急了。
“是，内城五个锦衣卫千户所全部出动，朝甜井胡同杀过去了，听说六扇门有数十个番子手执火把，挨着个儿的把内城几个千户所的房子点着了，那五个锦衣卫千户动了怒，召集了所有手下，要跟六扇门拼命……”
陈意面无表情，眼中冷光却如利箭一般射向王哲新，冰冷如寒铁。
王哲新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喃喃道：“杂家没派番子烧那些千户的房子呀，谁吃了豹子胆儿……”
“提督大人，现在整个京师内城全乱了，事情越闹越大，咱们六扇门控制不住了……”小宦官苦着脸道。
“叫……叫番子撤回来。”
“来不及了，陈国松大学士勃然大怒，已纠集了一帮大臣准备上朝时告咱们六扇门一状呢……”
王哲新愈发迷惘：“厂卫之斗，与陈国松何干？他发什么脾气？”
小宦官脸色比黄连还苦，道“那天杀的几十个番子顺便将火把扔进陈大学士的宅子，把陈府也点着了，费了老大的劲儿陈府才把火灭了，陈大学士能不生气么？”
王哲新的一颗心瞬间如同掉入了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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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轰！
千户所的大门被六扇门番子们撞得摇摇欲坠，里面的人用拼全力抵着门，双方在方寸之地较劲，单薄的大门在内外相较中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眼看便要支离破碎。
杨旭领着千户所内剩余的一百多手下苦苦支撑。
一个接一个的番子爬上了围墙，被校尉们一阵乱棍打下去，一支接一支的火把扔进院子，房顶，房子已被烧着，大家没空灭火，用尽全力抵抗着人山人海的番子们，隔着小小的围墙和大门，双方的争斗已趋白热化。
锦衣校尉们心头越来越沉，他们清楚，仅靠自己这百十来号人抵抗不了多久，番子们马上要攻进来了。
杨旭也咬着牙加入了争斗，一根水火棍啪地砸下去，一名围墙外面刚冒出头的番子被砸中，惨叫着栽倒。
不敢动兵器，这是厂卫斗殴的原则，伤了废了都好说，动了兵器闹出人命，责任任何人都担不起，毕竟天子脚下，无数大臣和言官御史们的眼睛都盯着，打死了人杨旭今晚的布置便全废了。
“大人，挡不住了，属下护你从后门杀出去！”一名亲兵焦急道，他是千湄岛抗倭开始便一直跟过来的，嘉欣执行杨旭的吩咐前把他留了下来。
“不退！不能退！”杨旭暴喝：“再过一柱香时辰，大家再撑一柱香，我保证情势会变化！”
院子内的锦衣卫顿觉嘴里发苦，一柱香时辰能有什么变化？就算今晚动静闹大了，惊动了朝廷的大官们，甚至惊动了皇帝，等他们调来京营官兵的时候，大伙儿的尸首恐怕已凉了。
火光照亮了千户所的夜空，杨旭说得笃定，他心里也没底，仰望漆黑的夜空，不由在心中默默祈祷：佳琪儿，嘉欣，你们可千万要完成任务，不然今晚我真的死定了！
…………
…………
佳琪儿和嘉欣没让杨旭失望。
半柱香时辰之后，甜井胡同西面忽然传来山崩海啸般的喊杀声，接着东面，北面……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里，围攻千户所的番子们脸色终于变了，他们发现自己已被接踵而来的锦衣卫包围，这些冲锋陷阵的普通番子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档头和管事们不是再三打过包票，说其他几个锦衣卫内城千户们不会插手么？现在听着那声可震天的喊杀，最少也有两三千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番子们没时间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因为四面八方的锦衣卫们像一群饿了半个月的狼似的，狠狠地扑了上来，人人手里攥着棍棒，看到穿褐色衣衫，头戴圆帽的六扇门番子便将棍子使劲抡去，一个冲杀之间攻守之势骤变，原本得意洋洋的番子们被后发制人的锦衣卫打得哭爹喊娘，死死堵在胡同里，连逃跑都难如登天。
锦衣卫们一边痛揍一边破口大骂。
“老子日你们这群没卵阉狗的姐妹！你们打杨千户便打，惹我们做什么？还敢烧我们千户大人的房子，不发威真当咱们天子亲军泥捏的？”
院子里，苦苦抵抗支撑的校尉们也听到了外面的喊杀声，众人呆了片刻，终于回神，接着欣喜若狂地高声大叫起来，大家疯狂般抱在一起，几个胆小的校尉干脆地上一蹲，用嚎啕大哭的方式发泄死里逃生的惊喜。
杨旭也露出了笑容，身躯摇摇欲坠，这一夜他承受了太多的精神压力，几乎累得快躺下了，可现在他还不能躺下，很多善后的事情需要他处理。
面向北方遥望那皇宫的楼台宇阁，红墙黄瓦，杨旭心中五味杂陈，嘴角却露出冷冷的笑。
今晚京师之乱，恐怕上达天听了吧……
六扇门，锦衣卫，内阁大臣，夏王……原本一局与他们无关的棋，今晚却在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的算计下，全部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了棋盘中。
我杨旭参与的棋局，谁也不能袖手旁观，因为，我是杨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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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四更天。
甜井胡同里，厂卫之间的斗殴已结束，毫无悬念，锦衣卫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四名内城千户穿着飞鱼服匆匆赶来慰问秦堪，拱手抱拳连连说着对不住来晚了云云，仿佛他们早就打算增援杨旭，只是路上堵车迟到了似的。
杨旭也不揭穿，堆出一脸感激莫名的表情拱手道谢。
五位千户把臂言欢，他们的脚下，无数受了伤逃不走的番子们躺在地上呻吟哀嚎翻滚，五人却置若罔闻，仿佛置身于鸟语花香的幽雅环境中似的。
目光瞥过，一身风尘的佳琪儿站在远处痴痴地瞧着他，眼圈蕴满了泪水，嘴角却勾成一道美丽的弧线。
杨旭含笑注视着她，眼圈也红了。
朝她张开双臂，佳琪儿忸怩地看了看周围无数面带笑意的目光，接着噗嗤一笑，眼泪和笑容同时绽放，像一只投林的乳燕般，毫无顾忌地扑入了杨旭的怀抱。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此刻可不就是这般意味么？
…………
…………
司礼监里的空气仿佛已凝固，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尽在掌握之中的事态竟然被翻盘了，事态再也不受控制。王哲新面色煞白，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尽管暖房的炕头烧得热气腾腾，可王岳却如同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萧陈意冷地扫他一眼，垂头翻阅着奏本。
事先已把丑话说白了，这事儿他不想管。
陈意不管，王哲新却不能不管，这本是他的责任。厂卫斗殴，打架伤人甚至烧房子，王哲新都有把握压下去，可现在最要命的是，这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冒充番子的杀才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把陈国松大学士的府邸烧着了，这个事情就严重了，王哲新抗不住，也根本无从解释，起码有一百多双眼睛看到那帮杀才穿着褐衫，戴着圆帽，六扇门番子的标准打扮。
寅时了，早朝的时间快到了，陈国松正等在午门外暴跳如雷，无数门生拥趸盟友同僚正围在他身旁义愤填膺，准备在即将开始的早朝上大展身手，事情不可能压得下去，因为六扇门招惹了内阁之一的陈国松。
文官集团与厂卫的关系本就不甚融洽，刘思和王哲新之间斗得你死我活，二人对文官集团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那便是刻意结好，勿生仇怨，有犯了事的大臣被厂卫拿着了证据，二人也得先给内阁递个条子，询问一下意见后再论其罪。
厂卫如此妥协退让，才换来内阁和文官们的一丝丝好脸色，可今晚不知哪个天杀的混帐竟把内阁陈学士的房子烧着了，这等于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更要命的是，那混帐捅了窟窿后，却把那根惹祸的杆子递到了王哲新手里，这下好了，现在整个京师谁不知道是他王哲新把天捅了个窟窿？
王哲新欲哭无泪，辩无可辩。
老谋深算的王督公，很多年没干过搬石头砸自己脚面儿的蠢事了。
当！当！当！
钟鼓司的钟声敲响，寅时正，百官上朝！
王哲新浑身剧颤几下，脸色愈发苍白，上朝的钟声听在耳里，如同听到了自己的丧钟。
陈意看不过去了，重重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王哲新也是丞相府的人，他闯了祸陈意不能不管。
放下正在翻阅的奏本，陈意缓缓道：“事已至此，大王不可能不知道了，当务之急，先在六扇门找个替死鬼吧，不然还真把你撂进去不成？回头你去一趟陈府，好好给陈阁老赔个不是。”
王哲新心神稍定，点了点头，神色郁卒道：“也只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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