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计在于春。
四季之中,春季显得尤为可贵。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树木吐翠,溪水潺潺,家家户户忙于春耕。原本萧条冷落的田间,雪水一化,到处都是忙碌的牲畜和人群。肥沃平坦的原野,鳞次栉比的村庄,一切看上去都如此的鲜活明亮起来。
随着日头渐渐升高,这股春季的气息在田野上荡漾开来,仿佛一缕翩然起舞的清风,携着农夫们的劳作时沉稳有力的呼号,飘飘然荡进了县城之中。
此县名唤安平县,位于京城辖区,但离京城还有三日路程,是个人口不足十万的中等县城。时值正午,城中心的衙门正在审案,而新上任的县尉韩琅,此刻正坐在靠窗的侧位上,努力控制自己不在舒爽的春风中昏昏睡去。
不是他胆大包天,也不是他亵渎公职,只是因为当下的案子实在是毫无审理的必要。堂下正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他坚信邻居赵某偷了自家的鸡蛋。而赵某正在与他对峙,口口声声道:"明明是你家的鸡跑进我家的院子,在我家下的蛋,何来偷盗之说!"
两人越吵越烈,仿佛两头斗鸡,几乎快要扭打在一处。韩琅歪靠在椅背上,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屋里其他人并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主座上的钱县令--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现在已经拄着腮帮子呆滞地望着前方。他旁边则是主簿,姓孟,现在虽然握着笔继续记录案情,却时不时停下来瞥着远处,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今天是二月初七,"放告日"的第三天。所谓放告,就是允许平民百姓向官府告状。当朝律法规定,为了不耽误农时,春耕期间,但凡是户婚、田土、钱债细故等小案,统统留到每月初五至初七的"放告日"审理,其他时间概不接收。这三天以来,衙门里堆满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案,件件都必须公事公办地审一遍,一点儿都偷懒不得。
堂下那两人还在争执,两旁的衙役早已忍俊不禁,可碍于公堂威严,都得强忍着。钱县令终于听烦了,将手中惊堂木一拍,喝道:"够了!
然后判赵某赔十枚鸡蛋给告状者,并协助对方修缮鸡笼。韩琅看见主簿记录的时候,脸上都挂着无可奈何的笑意。那两人还想争辩,钱县令没给他们发话的机会,呼唤衙役匆匆将两人逐了出去。
韩琅悄悄地舒了口气:好了,可算又了结一案。
接下来又进来一男一女,男的说女的与他弟弟通奸,女的则说全无此事。韩琅又开始犯困,这些案子根本用不着他出场,他纯粹是在旁边当听众。他左右四顾,发现旁边的窗子敞着,清爽的春风徐徐飘送进来,撩得他耳朵痒酥酥的。
侧眼望着窗外,外头花木扶疏,远处的街道掩映在浓密的树影里。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路人的谈笑声,间或混杂着啁啾的鸟啼,无论何处都比这憋闷的县衙好得太多。或许是觉察了他的心情,旁边的孟主簿瞥了他几眼,抽了个空挡探身过来道:"韩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何事?"韩琅问道。
孟主薄微微一笑,道:"我还有几卷卷宗没来得及归置,就放在后头书院,有劳韩大人代跑一趟?"
韩琅顿感惊喜,感激道:"在所不辞。"
"至于么,不过是出去一趟而已。"孟主薄呵呵一笑,他今年四十出头,短鼻子,粗眉毛,下巴圆润得几乎和脸颊融为一体,看起来极为宽厚温和。韩琅上任以来受了他不少照顾,心里觉得比起成天端着架子大呼小叫的钱县令,还是这位孟主薄更像自己的长辈兼同僚一些。
书院倒是比前头清静多了,韩琅整理着最近的文书,一晃眼又看见了吴照那桩案子。赌庄查封了,案子也了结了,贺一九早被放走了。那个怪人虽然一身的谜团,但他救人有功,救的还是韩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说起来,那人长的那张嘴真是个混账玩意儿,审讯的时候跟韩琅手下的捕快吹嘘什么通灵的本事,然后又扯到风水相术,人体经络,稀世珍宝。捕快老张被骗得想去做什么草药生意,老刘开始坚信自己得了怪病,必须服用他卖的所谓"仙丹"才能根治。至于跟自己住同一条街的小捕快阿宝,已经管他叫贺爷,当圣人一样崇拜。
这些人也都是不争气的,这都能被骗?韩琅腹诽道。贺一九不就是个算命的,对鬼神之事粗通皮毛,一知半解,就敢上街糊弄人。活脱脱就是混球一个。
也不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反正,这种街头混混,不是在哪里诳人钱财,就是躺在街边无所事事吧。他最好别在县里待了,免得哪天冤家路窄,又撞到自己头上来。
韩琅一面想,一面把文书叠好,依次归置整齐,又仔细拂去了书案上的灰尘。这会儿,被文书压着的一封状纸露出了一角,像一只灰色的老鼠一般蜷缩在层层叠叠的案卷下方,正巧溜进了他的视野里。
怎么会在这里?韩琅伸手抽了出来。状纸都是要送到县令桌上的,没理由扔在这地方。看末尾落款,似乎还是近几日投过来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看。转念一想,既然都被扔在这里了,应该是不重要的案子,看一看应该也无妨。
状纸写的比较粗糙,字也磕磕绊绊,好些地方读不通。感觉应该是个读过点书的乡下人,因为没钱找人代笔,只能自己勉强琢磨着写的。韩琅读了一遍,眉头拧成了疙瘩,又重头读了第二遍。状纸上说,安平县近郊的宝昌坝发生火灾,有三十余人被活活烧死。而且这不是一桩意外,是有人故意纵火,请求县衙彻查此案。
三十余人惨死……这可是大案啊!韩琅顿觉冷汗都流下来了。为何这样的案子会被扔在这里,莫非有人故意隐瞒不报?无论如何,这状纸被自己看见了,就决不能置之不理。韩琅立刻把状纸收好,抬起头匆匆出了屋子。
必须去找县令大人。他想。等走进公堂,县令还在审案,堂下的人已经换成了另一对夫妻,男子控告自己的媳妇不守妇德,平日里对自己爱理不理。偏偏这人是个碎嘴子,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从他媳妇的出身不好娘家全靠自己接济,又扯到了自己爱吃蒜薹,媳妇给他做的饼里加的不是蒜薹是大葱。事无巨细,几乎是按着天数在一件一件地数落。
由于这人太能讲,他媳妇插不上话,连堂上的钱县令都没法打断他。不过他的故事太精彩,县令加主簿还有一众衙役硬是听出了说书的感觉,各个听得津津有味。韩琅进去的时候,钱县令一边笑,一边跟着男人的讲述频频点头。衙役帮他传了个话,钱县令才转过头来,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事?"
韩琅就简要把情况说了。
"那人是个疯子,"钱县令皱着眉头,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他天天往这里送状纸,写得狗屁不通,能信?别去管他。"
见韩琅不走,他又补充道:"上任县尉告老还乡之前已经去查过了,宝昌坝压根儿就没这个人。"
"可……"韩琅还想再解释几句。
县令正要开口,周围衙役突然笑出声来,原来是堂下的"说书人"突然讲了个好笑的事,弄得人人忍俊不禁。县令这下有些恼了,因为韩琅打岔,他没听见这个笑话,当即将惊堂木一拍,怒斥道:"别笑了!住口!"
顿时鸦雀无声。
他又指着告状的那人道:"你,再讲一遍!"
那人战战兢兢地继续了。
韩琅站在旁边,顿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退下了。这时县令注意到他,又挥了挥手道:"罢了,反正近来没什么大案,你想查就去查吧。"
随即厌倦地瞥了韩琅一眼,意思是:你自己找地方凉快去,别老站在这儿,妨碍我听笑话。
韩琅只能皱着眉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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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里外的市集,贺一九正倚在街边晒太阳。
他来这县城不久,凭着一身武艺和一颗绝顶聪明的脑袋,俨然混成了新的地头蛇。整个城里的下九流都认识他,辈分低的得叫他一声爷,辈分高的也不敢得罪他。不少谄媚之人已经跑去当他的跟班,虽然他嘴上都拒绝了,但这些人特别会看眼色。只要他转一转眼珠子,立马就有人跑上前来。
"贺爷,啥事儿?"
"热了,"贺一九把衣襟一扯,晾出满身腱子肉,"给爷扇扇风。
"好嘞!"
街上的路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一个衣襟敞开的高大男子,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躺在一蓬干草堆上小憩,旁边还有一个贼眉鼠眼的举着蒲扇给他扇风。躺着的这人身材精壮,肌理分明的胸腹在正午的日头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因为天热,上面黏了一层油光光的汗,反倒更惹人心猿意马。
再看他脸,果真是风流倜傥,阳刚味十足。就是痞气太重,看人都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这会儿,贺一九一面享受徐徐的凉风,一面瞟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但凡看到相貌不错的姑娘,他要么冲对方吹口哨,要么抛个韵味十足的飞眼,引得姑娘们各个面色羞红的快步走开。跟班看了许久,忍不住道:"这些个小丫头太没意思,还是怡春院的窑姐才够味儿。"
"你也就逛个怡春院的本事了。"贺一九不屑道。
跟班有些好奇:"那贺爷喜欢什么样的?"
贺一九拨着耳鬓的小辫,想了许久才缓缓道:"刁蛮点,泼辣点,不太好惹的。冰山美人也不错。总之,得够厉害,能让我贺爷心生佩服才行。"
跟班目瞪口呆:"这……哪儿找这样的人去?"
贺一九没答话,闭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说起来,那小子居然盯着我睫毛看……成心的?"
"啊?"
贺一九扫了跟班一眼,自知失言,就冷哼道:"没什么。"
两人正说着,忽然看到一个敲着惊闺鼓的货郎经过。好家伙,这人旁边围了十来个姑娘,年龄不一,美丑不一,但都抢着买他的东西。贺一九被勾起了兴趣,支起上半身想好好瞧瞧,这一瞧,眼珠子就好半天没挪开。
跟班也发现问题,忙问道:"贺爷,怎么了?"
"那人是谁?"贺一九指了指货郎,神色显得有些古怪。
"噢,好像叫林孝生,就是个傻不拉几的货郎,小白脸,专讨女人喜欢,"跟班说着,瞄了贺一九一眼,发现对方的视线一直追着那人,当即"嘿嘿"笑了两声,心照不宣道,"贺爷……原来您好那一口啊?"
贺一九嗤笑道:"什么这一口那一口的,屁股上有眼儿就成。"
"那……明儿我叫几个弟兄,把这人给您绑了送去?"跟班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贺一九脸上的笑容收回去了,令他的表情显得有些阴鸷:"不成,这人不成。"
"咋呢?"
"断眉薄唇,轮飞廓反,印堂有悬针破印,煞气重!遇上这样的人,得倒八辈子霉!
跟班傻了,贺爷说的话一个字都没听懂,就听懂了一个倒霉。他知道贺一九是神人,会看相的,于是又瞟了那货郎几眼。越看越糊涂,忍不住问道:"不会吧,看着挺清秀的啊,像个穷秀才。"
贺一九懒得跟他解释:"反正听我的没错。少惹他,免得飞来横祸。"
跟班长长的"哦"了一声。
整整一个时辰,两人就待在这里看街景。跟班摇扇子摇得手都酸了,胳膊那一块全是木的,可贺一九没让他停,他也不敢停。他只盼着等会儿贺一九干活的时候,能捎上他一起,或者指点他几句,这兜里的银子就有着落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终于来了一个混混模样的人,看到贺一九就急忙奔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贺爷。"
贺一九瞄了他一眼,平静道:"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宝昌坝有个财主老爷快不行了,说是冲撞了神仙,得了怪病,正找大夫呢。"
"成,就他了。"
眼见着贺一九要走,跟班急了,扔下扇子道:"贺爷贺爷,能给小的分一杯羹不?"
贺一九傲慢地打量着他,从头看到脚,最后眉毛一挑,道:"不成,你嫩了点。"
跟班当即哭丧着脸,心想一下午的扇子白扇了。贺一九见状,不咸不淡地指了指街对面的房子:"瞧见玉器铺里那男的没?一下午他坑了三个人,卖了两个假镯子,一个假扳指。你自己瞧着办吧。"
"咋……咋办啊?"
"脑子都喂狗了,"贺一九恨铁不成钢状,"讹他去啊!你说你都看见了!"
"……那贺爷你咋看见的,你看了他们一下午啊?不对啊,你还在跟我说着话,还调戏姑娘,还……"
贺一九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