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妈妈端起旁边女侍盘中的美酒,浅浅喝了一口,清冷的目光看向众女:“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身份,官家小姐,富家千金,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今日进了女闾,前尘往事,全皆作罢,尔后全心为奴,全身为婢。皇恩浩荡,既然已经免除尔等性命之虞,更应当勤勉自身,将那贪懒之念抛之脑后才好。在我这里,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进入女闾,守女闾规矩,那自然是万事皆好,不守女闾的规矩,可不要怪妈妈翻脸无情。”
她放下酒盏,轻轻一声钝响,却是压倒这帮新奴的最后一根稻草。
众女皆是一惊,心头大震,连本有几分不愿的浅梨也脱掉了衣衫。
堂中,合衣而立的便只剩下宁卿一人。
“你倒是个有骨气的。”欧妈妈嘴角含笑说道,脸上却是毫无笑意。
旁边一个粗使婆子冷哼一声,立刻就要上前去拽宁卿。
珠儿小声的喊道:“小姐。”这个时候,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啊。
眼看婆子快到了面前,宁卿神色如常,却是屈身跪下,言辞恳切:“妈妈误会。宁卿不是忤逆,只是怕坏了妈妈眼睛。”
那婆子听了这话,冷笑骂道:“好你个贱皮,嘴里酸溜醋滑没一句实话——脱个衣服也能坏妈妈的眼睛?真该让你好生知道规矩!”
宁卿并不反驳,她仰脸看向欧妈妈,缓缓解开了斗篷,从脖子开始往下滑动,已经新画好的海棠花片花只叶从耳背下面的脖颈露出来。下一秒,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自雪白的脖颈之下,触目惊心的,全是陈旧瘀伤,青紫交错,纵横阡陌。
珠儿低下头不忍去看,这也是方才宁卿执意洗头,打散发髻,以便用发丝遮住的真相。
欧妈妈的表情一瞬间的怔滞,尔后立刻明了。
她不动声色的摆摆手:“穿上吧。”
宁卿刚刚脱到肩膀的斗篷立刻拉了上来,她扶手跪地,神色恳切,孤身在前。
欧妈妈联想到方才朱新城送人来时,不经意的偷看宁卿的情景,刚才还只道这个女娃是有些门路的,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原因。
她心头闪过一丝愠怒:这帮当差的可是越来越嚣张,连主将还没挑选过的女人也敢动,动了还敢明目张胆直接送到女闾来。
可惜,这个女人却是留不得了。欧妈妈飞快做了决定。这样的姿容,是万不可能放到烛乐房的,日后一旦查出,对自己对朱新城都是一个麻烦,不是她愿意包庇朱新城,在军营,就算是女闾掌事,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下贱的妓子,她不愿意冒任何险;更何况宁卿已经毁了的身子,也断然不敢逢迎上将。
还真是可惜了。如此颜色,这般气度,难能可贵。她不自觉的看向宁卿的脖颈,况且,还是一个来自同乡澶州的女娃。
宁卿依旧规规矩矩的跪着,如同根本不知道欧妈妈的思量。
欧妈妈神色闪烁迟疑中,忽然一个女子跌跌撞撞的奔进来,连撞两人之后拜倒在地:“妈妈!妈妈救命啊!”
“何事如此慌张?”欧妈妈面色不虞,冷冷扫了她一眼。
女子布料粗陋,一看便知品级不高,她连连磕了三个头,这才满眼是泪的抬起头来
“妈妈,子衿大不好了。”女子声音颤抖,寒风中的落叶一般。
“什么?!“欧妈妈神色一震,立刻站起来。
她刚刚起身,后面的随侍女婢也跟着走了出去,宁卿等人被扔在新莲房,只剩了几个粗使婆子看管。
眼看欧妈妈离开,几个妇人立刻七嘴八舌交谈起来。
“听到没?是不是就是那个陈子衿?”
“这个子衿,还真是仗着自己模样好,以为上了两天都尉的床,就真是不一样,竟然敢拒绝妈妈的指派。”
“这种小贱人,皮骚肉痒,就是要好好整治一番。”
“可不就是,你看,妈妈才把她扔到烛乐房几天?这就受不住了?”
“哼,我看受不住是假,是等着她那个都尉回来救她吧?”
“痴心妄想,谁不是这样,颜色好时,贪你一点新鲜,回头就忘到脑后。更不要说一个下贱的妓子。既没有赎身单俸,也没有交代什么就换防走了。还守着?切,真以为自己是贞洁烈女呢!”
“嘻嘻。”几个老婆子一笑笑起来。
宁卿听了她们的对话,到是有了那么一点印象,当年在她来女闾没多久,就听闻之前有个专门侍奉上官的罪女,因为意外有孕,而换防的恩客又没有交代,最后胎死腹中直接不治。
女闾的女子大多才用藏红花和水银来避孕,意外之事难免发生。
倘若发现的早,那自然是有下胎药早作处理,但是月份一大,就麻烦了。
这个子衿,她后来听说的消息,容色非常出众,又是因为和都尉连续数日恩宠,自以为能够得到青眼,最后使了点心眼让自己怀孕,以为如此便可以母凭子贵,逃离魔窟。结果哪里知道,这个都尉说好只是出去巡查,结果直接换防,黄鹤一去不复返。
连等了两月,子衿月份已大,下胎药断然不敢服用,又没有别的办法处理,更加不敢上报给欧妈妈,只能忧思恐惧中一日拖过一日。
欧妈妈几次安排侍奉她都找借口三推四阻,甚至因此得罪了虎贲营朔望将军。
欧妈妈向来最重颜面,因此怒极,下令将她下放到烛乐房。
烛乐房中大多都是粗鲁的下层军士,如何懂得怜香惜玉?子衿本是官家罪女,之前一直作为逢迎上官的妓子,如何受得住?如此不过几日,便将一个好生生的俏娘子折腾的变了色。
加上她身子沉重,简直是水火煎熬,相熟的一个妓子看出端倪,便给她出了个主意。
让子衿先喝水银,再用筷子缠上腰带,在腹上绞绕,十圈之后便可将胎儿绞杀出来。
谁知道,这一绞,不但没有处理好胎儿,竟然连自己也晕死过去。
宁卿一想即此,顿时心念一动,猛地站了起来。
上一世,她何曾百十次遇见这样的情况,因她识字,在不得已出动军医的时候,为了方便煎药,捡药,或多或少参与了后期的诊治。
倒不是没有办法。她的眸子精光一闪。
几个老婆子正说的兴致勃勃,冷不丁看到宁卿奔了出去,不由大惊,明明已经用了软骨秘香,怎么竟然对她毫无影响一般,她们立刻叫喊着紧追着跟了上去。
宁卿轻车熟路奔到了烛乐房,欧妈妈正站在一处草帘前,面色铁青。
“生不如死,情不敌余。身为妓子,却不守本分!子衿,我向来以为你是一时糊涂,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之蠢!做下这等畜生之事。”
宁卿抬眼看去,地上躺着一个女子,满头大汗,面色苍白,一双筷子和布条扔在旁边,布料深深的纹路显示着女子的坚决。
“妈妈,救救我。”她有气无力的抬起脸,想要伸出手去,却连手也抬不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和祈求。
女闾中唯一一个略通医术的鲁妈妈拿开放在子衿肚上的手,站起来,叹了口气:“半个时辰了,还是没有胎动。先是水银后是绞布——想是已经去了。但是绞腹对下胎,却没有效果,这死胎,只怕生不出来了。”
子衿后背一震,竟陡然增加了三分力气,伸手抓住了欧妈妈的衣摆。
“妈妈,我从一来就跟着您,您说什么子衿从来不敢有半点不是。今日是子衿罪孽,求妈妈救救我。”
“你的孩子被你自己杀死,我如何救得了你!”欧妈妈看着她。
“妈妈,求您去请请军医!他们一定有办法的!我,我不想死啊,妈妈!我还想回澶州,还想见我娘亲……”
欧妈妈咬牙:“请军医?请军医来告诉他们你怀了都尉的孩子,然后又亲手绞死了他?你自己做的糊涂事,可是想要整个女闾为你陪葬?”她猛地一甩衣摆。
任何威胁到她自己的事情,她都不会允许它发生。一丝一毫的险她也不会去冒。
“妈妈!“子衿死死抓住欧妈妈的衣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看在我也是澶州人的份上,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妈妈,来世我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那个前来通报讯息的妓子在一旁不停磕头,连连哀求,触地声彭彭作响,她的额头很快青肿起来,血丝紧跟着渗透出来。
旁边的几个女侍眼底也显出不忍之色,可是,到底还是没有人再出口求情。
“军医那是绝对不可能请过来的。”欧妈妈目光悠长,当机立断,“我会为你准备汤药,子衿,如果你能产下这个死胎,妈妈还是会如过往一般把你当”女儿“一样疼的;如果不能——你,你,在这守着。待她去了,赏一口薄棺吧。”
女闾中不幸离世,大多都是草席一卷,欧妈妈能够赏一口薄棺,已是大不相同,想来还是看在同乡的份上。
子衿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底猛地现出狰狞的厉色,怒极反笑:“哈哈,‘女儿’?好妈妈,今天你的女儿就要直接死在你面前了!”
“我有什么办法?”欧妈妈冷冰冰做最后道别,“倘若这女闾中有百之一二的可能,妈妈也会用心帮你,可是要为你拿整个女闾冒险。这不可能。现在鲁姑姑已经看过,还有谁能有更好的办法?”
“我有办法。”宁卿裹着斗篷,一张巴掌大的鹅蛋小脸精致动人,她站在烛乐房门口,像误闯的官家小姐,神色清冷,隐隐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