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妈妈面色顿时一变,严厉的眼神看向宁卿身后几个气喘吁吁奔到的妇人。
被欧妈妈的眼神一扫,几个妇人立即齐齐跪在地上。
“妈妈,她突然就跑了,我们,我们也拦不住啊。”一个妇人大着胆子回话。
宁卿盈盈拜倒,斗篷卷起一地风雪气:“妈妈,奴婢在家时,曾有女夫子教授女方,方才听得几位姑姑忧虑,这才斗胆毛遂自荐。只愿帮妈妈解忧。”
她这话说很是妥当,前生因为自己初入女闾,总有那么一点丞相嫡女的心态,可是吃了这位欧妈妈不少苦头。
此刻她自称奴婢,而非女儿,无形中隔开了自己的身份,同时,将几个妇人的干系撇开,且说她们是忧虑才得知,这话一出,几个妇人的敌意立刻去了大半,神色也松软下来。
欧妈妈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下:“你会女方?”
“奴婢在家时,因家母身体不好,为尽绵薄孝心,特地请了裴大家教授女方。”宁卿看向子衿,“瓜熟蒂落,时辰未到,而又胎死腹中,下胎药毫无用处,只是一道催命符罢了。”
欧妈妈顿时神色有了缓和的迹象,裴大家是当代有名的女医大家,听说常为宫中妃子诊治。不过听说因为一桩谋反案牵连,已然下狱了。女闾地位低微,环境恶劣,不得宠的妓子没有得到恩客的帮助,基本没有得到军医诊治的机会。
鲁妈妈虽然略通医术,但也只是略通而已。但凡女闾中人生病,自己扛不过去,也就是挪出去等死的结果。
子衿眼底顿时生出希望。
欧妈妈想了想,慢慢道:“可有几成把握?”
宁卿再拜:“不敢欺瞒妈妈,五成把握。”她拜下的间隙看了一眼子衿。
子衿猛然一震,几乎等不得欧妈妈的回答,两片陶瓷耳环激烈颤动,她死死抓住最后机会做出决定:“妈妈,女儿愿意一试,即使就此身死,也绝不推诿他人。”
欧妈妈的冷哼僵在喉咙,只有五成把握,竟然也敢奔过来救人,真不知道是她天真还是愚蠢。
宁卿看着子衿的两片陶瓷耳环,目光悠长。
按照宁卿的要求,几个侍女准备了,软布,秘香原料,通髓草,牛筋,还有大盆的冰块。
前几样欧妈妈还能理解,但是冰块——她来不及多想,目光又被宁卿吸引过去,看着宁卿熟练的调香,手法娴熟,用料古怪。
诗词曲艺,调香制茶本是大烮闺门贵女的本分,从垂髫开始,每一样从入门,熟识,计量,少则一年,多则数载,最终出师。
而宁卿因为身份的不同,宁庄臣对女儿要求严苛,格外找了大家指导,除女方外,尤擅制香,上一世,她这个长处配合女闾的特质,“改良”之后帮了她不少忙,但最后那次,却让她栽了个大跟头。
子衿住的是双人间。几个粗使妇人依着吩咐将子衿抬回房间。
寒风肆虐,吹的房顶猎猎作响。
“还请妈妈回避,以免秽气相冲。”宁卿关上房门,回身看了看子衿,“姑娘,恐怕要受点罪了。”
子衿看着她点起红炭,将一把匕首在火上烤着。
冰块层层铺在床上,寒气逼人,她俯身已经躺了好一会,只觉得寒气入骨,阴寒难耐。
“小娘子,好了吗?”子衿脸色苍白。
子衿摸了摸她的肚子,将一碟香放在她鼻端:“这香会让先让你放松,尔后身体麻痹,最后好好睡上一觉,等你醒了,一切都好了。”
“好香。”子衿嗅嗅鼻子,只觉得身体舒服不少,她此刻倒是不害怕了,“你是要,用刀把孩子取出来吗?”
宁卿点点头:“我曾经见军医这样做过,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冰块会让你的血液流淌变缓。只要快狠准,片刻就可以结束。越凉越冷,你受的痛楚会越少,但是——因为下胎身体虚弱,受到的寒气也会越多。”
“谢谢你,小娘子——你的大恩,我真是没齿难忘。”子衿左右环顾,“我这里有些首饰,如果你喜欢……”
宁卿微微一笑:“谢姑娘赏赐,若姑娘舍得,宁卿倒是想求姑娘一样东西。”
果然还是有所求的。
子衿心头这么一想,脸色也没有方才的那般赤诚:“但说无妨。”
“可否,“宁卿指指她的耳朵,“将这对耳环送给宁卿做个念想。”
她声音低沉,有些空旷:“我有个朋友,她也有对和你这个一样的耳环。”
她说的是宝珠。
那个一开始就死在朱新城手下的女孩。屠夫将军的外甥女儿。
子衿轻轻松了口气,立刻费力的取下耳环放到宁卿手里:“这是那个没良心的送给我的,说是从京城买的。陶瓷烧制,不值钱,只是戴着怪舒服——只要宁姑娘不嫌粗陋,尽管拿去。”
宁卿看着手心的陶瓷耳环,是京城白玉瓷出品,每一对都是限量发售,百对里面选的一两对成品已是侥幸,价格堪比黄金,只可惜,大多人都并不认得它的价值。
看来,那个都尉对子衿还是有几分上心。
她纤手一握,只觉触觉冰凉,明珠蒙尘,珠玉碎地,珍贵如此的上品,可惜美人不识。
宁卿将耳环收入怀中,再看向子衿就多了份怜悯。
“请宁姑娘配合我转过身子。”她看了眼秘香,头香已经要燃过,马上就是可以渐渐让人麻痹的二段,最后是让人彻底沉睡的尾香。
头香主要让其血液流淌缓慢,身心舒缓,宁卿需要在二段时做完手续,这样在尾香缝合伤口时子衿已经沉入睡眠,之所以不能一开始就用沉香,是因为在剖开腹部时很可能遇见各种情况,必须要病人保持清醒,以免出手过重难以挽回。
子衿很配合:“宁姑娘还请动手时伤口尽量小点,这样留下疤痕太严重……”
宁卿面无表情的点头,手下的肌肤几乎寒彻入骨,而被火灼烧过的刀片已经渐渐冰凉。
火盆里面还插着几根铁棍,子衿没有问,她也没有说。
凡是动过刀的伤口必须要用烧红的铁棍灼烧,不然邪风入体,伤口就会慢慢溃烂。灼烧的痛楚,即使是最精华的沉香也没有办法消除,她曾经见过一个军士,因为箭头刺入腹部,军医灼烧伤口时,竟然活生生咬裂了自己的牙齿。
她看向桌上的牛筋长绳,微微叹了口气。
纤长的手指从子衿的腰腹部大腿缓缓移动,她需要先找到胎儿的位置,肚脐下方,耻骨之上,腹部鼓胀,她以手丈量。
“肚子尖翘,硬朗前缀,看来是个男胎。”宁卿缓缓说道。
子衿身子一颤,几乎咬牙:“只是个孽畜!”长期的女闾生涯让她生不出丝毫作为母亲的温柔,更何况,因为这个孩子她受足了罪,受尽了嘲弄。
就在故意让子衿分神的刹那,宁卿等到这刻,一手按住胎位,一手将刀刺向子衿腹中,尖刀划破薄薄的皮肤,鲜血立刻喷涌出来,子衿神色镇定,将吸血的棉布略微一扯,就准备将刀子竖立一划,然后就可以直接取出死胎。
而就在这瞬间,她按在子衿肚子上的手,忽然感觉到了一点微不可察的胎动。
宁卿整个人都傻住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将手加大力气拨动了一下子衿的腹部,胎儿果然又动了一下。
这个顽强的小生命,竟然还活着!!在母亲用了水银,绞布,还有这一刀的情况下,竟然还活着!
她几乎没有办法去想象这个可怜的孩子是怎样在黑暗的腹中徒劳无力而又恐惧的挣扎。
宁卿几乎毫不犹豫,立刻将刀拔了出来,刀口只是切破腹部,并没有伤及胎囊。
止血药倒下去,吸血的棉布狠狠的裹起来,压住了喷涌的血液。
子衿面色一变:“宁姑娘。”
“你的孩子,还活着。”宁卿看向她。
子衿面色惨白,眼泪在眼眶涌动,然而眼神却是决绝:“求你。”
“不可能。”宁卿摇头,“她是你的孩子,她还活着。”
母子连心,胎儿在母亲肚子里面的些许动作都可以轻易被感知,在明明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的情况下,还等待着利刃去伤害它,这是什么样的铁石心肠才会做的事。
“求求你,宁姑娘,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回澶州,我的母亲还在那里等着。”子衿哀求。
所以就可以无视这个无辜的生命,要活剖了她吗?
宁卿最后看她一眼,扔下了刀,将手在木盆里面洗净,放下方才临时换的粗布婢服衣袖,裹紧斗篷,走了出去。
“宁姑娘!”子衿在她后面凄凉的喊了一声。
宁卿站定在门口,没有回头:“我会为你去求情。”这也是她仅有的能做的了。
门关上了,一声钝响。
此刻已经是黄昏,女闾的白天才刚刚到来,曲眠房外一片安静,宁卿想了想,沿着曲眠房外的小径往新莲房的后方走去。
今天新来了一批女宠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军营,此刻但凡身上有点闲钱又不在驻防值守的兵将都往女闾涌来。
女子的调笑声,哭泣声,吵闹声,丝竹声,让这里更像个荒唐的人间地狱。
今天新来筛选出来的中等姿色的女子已经在新莲房前房接受将官们的筛选了,新来的女子只有姿色等级获得怜爱,官家小姐的身份或者会让人更加觊觎,得不到任何保护。
宁卿不忍去听,压低了帽兜,快步经过新莲房旁,准备往后院去。
她需要找到欧妈妈,去求她,她知道有个法子,也许有几分把握可以成功。
这本应该是后来才可以摊开的底牌。
但她现在也顾不得了,她过不了自己这关,她说服不了自己去屠杀一个柔弱至极的婴儿,即使这个可以让她在女闾中站稳脚步,按照她最开始预想的那样,成为女闾里面的女医,成为欧妈妈的心腹。
昏黄的雪花飘飘洒洒,一个将士喝多了酒,醉眼朦胧的推开新莲前房的门出来透气,脚比眼快,一步踩下去,正好撞上了宁卿。
“小娘子……嘻嘻,让大爷暖暖。这么冷的天——”宁卿的兜帽被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魅惑的脸庞。
将士顿时眼前一亮,一把抓住了她:“哈哈,让你们瞎抢!看老子抓到一个好东西!”
宁卿来不及挣扎,竟然被这粗鲁汉子一把扯了过去,冰凉的铠甲撞在她脸上,她微微一颤。
下一步,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朱新城冷酷狰狞的眼神几乎想要将宁卿生吞活剥:“宁卿是吧?宁大人的爱女?”
朱新城面目冷酷,一双黄浊的四白眼死死盯着宁卿。
想他真是脑子进了水,竟然被这么一个闺阁女儿糊弄的团团转。
还记得当日送了这些军宠回到军中,朱新城立刻前去上级那里邀功,他刚刚说到因为自己的一力保护,这些军宠才能毫发无伤的来到女闾,就被虞校尉一脚踢在了胸口上:“拼死保护?蠢货!几个妓子值得我大烮士兵的生命去保护?李德林背后的马校尉本来就和我不对付,你竟然让他去喂了狼,闹得现在鸡犬不宁,还在来我面前嘚瑟!”
朱新城惶恐:“虞大人!可是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谨慎行事啊!那宁大人的女儿……”
“混账!什么宁大人!一个反贼竟然还敢称呼大人!你真是嫌自己命长不成,滚。”
朱新城心口一堵,连连告罪退了出去。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好,正在思考间,只见司马无情一身戎装带着两个暗部侍卫正往三王营地方向过去,连忙巴巴的赶过去。
一个暗卫哼了一声。
朱新城立刻在三米之外站定。
“昨夜之事,谢将军援手。”朱新城满脸虔诚,恨不得五体投地。
司马无情看他一眼,下半的五金面具冷冷生光,朱新城不由得又退了一步,小声道:“将军,昨夜您问的那位小姐已经在女闾。”
司马无情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只是这一刻,已经够了。
朱新城终于确认,自己被那个小丫头片子一诈,就这么被糊弄了!奶奶个熊,竟然还因为她跟一个女闾的老~鸨子客气。
简直是丢尽了脸。
最憋屈的是,这件事还谁也不能说,真要说出去,以后他朱新城就别想在军中混了。
因此,今日刚刚下值,他立马就跟着几个同僚到了女闾。
他心里恶狠狠的想着,倘若她在,倘若这个宁卿落到自己手里,他一定整治的她连哼都哼不出来。
报应不爽!可巧不巧,竟然还真被自己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