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轻薄的树叶落地, 几乎没有声响,更何况玉明君正在投入地挥笔,并未觉察异状。
变化发生,是两天后的事。
玉明君画得厌了, 看着满屋子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墨迹, 随意地抬手一点, 立即就有火苗从角落的一幅画上蹿了起来。
这屋子是个草庐, 一点就燃,蹿高的火焰很快就从地面延伸到墙壁,再燃吞到屋顶。
炽热的火苗迅速发展成一座巨大的篝火。
玉明君悠然走到草庐外,随手将散落在地上的一些潦草的画也丢入热烈的火海中。
看着泛青的烈焰,玉明君嘴角总算挽起一抹释然的笑。
接着, 他将额前长长的散发一把撩到脑后, 扬天大笑起来。
空无一人的迷障内, 烧成一片火海的草庐,玉明君独自一人嚣然狂笑,这场景未免有些渗人。
这时, 玉明君赤足往后退了一步,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
他低下头, 只见地上是两片树叶, 且树叶上有画,是他的手笔。
玉明君不疑, 只当是他什么时候随手画的。
他将叶子捡起来, 画上的小女子正在高高兴兴地捣着年糕。
玉明君连一个眼神都变化都没有,抬手一扬, 将这片叶子丢入篝火里。
画中小女子与她悠闲恬淡的小世界,瞬间就被无情的火舌吞没, 焚烧殆尽。
玉明君丢完这片,另一片也打算丢进去,但他手指一捏,却隐约有了异样之感。
他将树叶拿到眼前,垂眸略扫。
这片树叶上,是与他之前扔进火焰中的那片叶子,一模一样的笔触。
同样是个有湖有树的小世界,同样有个小女子,但不同的是,画中竟多了个与小女子一同生活的小男子身影。
此时,两个画中人正有说有笑,乐颠颠准备着晚饭,温馨而甜蜜。
这片叶子上的灵气,不是他的。
到了玉明君这等画技境界,临摹的画,哪怕与他分毫不差,他也能从常人无法觉察的细节中,分辨出旁人与自己的区别。
但是这一幅画,竟连他本人,都觉得像自己的笔触。
可这样的,绝不是他的画。
这多半是弦羽过来还画时,自行留在这里的。
弦羽提起过,他求画,是为了他那个身负画心的师妹……
画心……
玉明君捏着那幅不属于自己的叶子画,狭长的眼眸勾了一下。
*
三日后。
“天君,不好了!我们宫外来了个衣衫不整的上仙,不由分说就往宫墙上画奇怪的图,守门的仙侍拦不住,天将又不好上去打他,该怎么办啊!”
适时,北天君正在教和缘杏两个用仙术。
缘杏已经学会了,但不肯好好使仙术,硬是要往道室与庭院之间的拉门上用,结果将木门拧成麻花,弄不回来了,正被笑得满脸春光灿烂的北天君抓着手打。
听到仙侍慌乱闯进来的汇报,北天君扬了下眉。
已经被北天君用戒尺打了十几下,北天君下手越来越重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此时听见外头有变故,当即抓紧机会来了精神,装模作样地恳切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到我们北天宫来惹黑美……不是,来惹天下无双的北天帝君师父大人!师父,不着急你出马,让我出去,将功补过,将那个人赶走!”
缘杏从记满仙文的厚厚书卷中抬起头,听闻有人竟敢在北天宫的外墙上画画,还是个上仙,不免有些发懵。
北天君白了一眼,假装没有听到他的口误,用戒尺轻敲他的头,力度拿捏得恰好,让一个龇牙缩起,又不至于真伤着他。
北天君嘲道:“就你还上?没听是个上仙吗?就你这呆头呆脑的两把刷子,别被人当成是跟会说话的木头画满就算不错了。”
他一撩衣袍起身,说:“走,你们两个都随我出去看看。”
说罢,北天君大步离去。
缘杏一手还提着笔,听师父要让他们一块儿去,不免惊讶。
自从来到北天宫,他们就很少见外客。北天君不希望弟子们互知身份,仙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保不齐谁就会认出谁来,所以让他们在内廷少见客,也是策略之一。
不过,听说是个乱画画的上仙,要说缘杏全然没有兴趣,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放下纸笔,几步追着师父出了道室,与师兄一左一右,跟在北天君两侧。
他们来到北天宫外廷之外,果然有人在墙上图画。
缘杏看到那人第一眼,便被对方的手所吸引。
那人身材与手指都生得瘦瘦长长,像是夏季的竹节。
白皙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而灵活,能轻盈地握着毛笔,一看就是双作画的好手。
他长发足以及地,用一根长木簪随意盘起,散发凌乱,眼眸细长低垂,鼻梁修挺,相貌生得飘然遗世,却颇有些薄凉味。
他没有理会其他人,正在北天宫的墙面上自顾自地挥笔作画,他的墨水撒出去,层层晕染,像化开一样绘出云层。
仙侍们头疼地劝导:“这位仙君,此处乃是北天天庭,这里是天庭外墙,不是可以随意画画的地方。您是找北天君大人有事吗?无论如何,能否请您挪动尊驾,到别处再画画?”
那神仙充耳不闻,一心投在画里,仿佛没有觉察。
而缘杏下意识地望向他的画作。
披头散发的上仙,在北天宫墙上绘的,是成片成片的流云,千层万重,汇成浩渺云海。
这世间画者,画得久了,都有自己的特色,故而经验丰富的品鉴之人,即使画上没有署名印章,即使画作尚未完成,也能瞧得出作品出自何人之手。
缘杏是懂画之人。
她前段时间正好看过南天画圣的画,尽管只是小小一片树叶,但她盯着那幅画看了好几天,连一道波纹、一寸小草都没有看漏。
而此时,眼前这个男人的作画风格,竟与那片小树叶上的画出奇相似,完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缘杏先是发愣,继而睁大了眼。
她惊地拉住了师父的袖子,又喜又慌地道:“师父!他是玉明君!他是南天画圣玉明君!”
缘杏的话语一出,在场的人都静了一静。
仙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还要不要继续劝。
困惑,好像没有听得太清楚:“南天花生玉明菌?”
北天君久闻南天画圣的名字,但这个人太过神出鬼没,见过他的人不多,这么多年来,北天君也不曾打过面照。
这个素来不出山的人,现在竟自己送上门来了,饶是北天君,也不由为这份巧合稍感吃惊。
他侧身问缘杏:“你确定?”
缘杏杏眼睁得滚圆,一眨不眨地望着玉明君,还有他尚未完成的话,生怕她眼睛不眨,人就没了。
缘杏用力点头道:“确定。我看他的画认的。这画,和之前师兄带给我看的一样,肯定是玉明君的笔触。”
就在下一刻,那个专注画画的消瘦男人猝不及防停下了笔,侧头往这个方向望来。
他望的方向,正是缘杏。
缘杏毫无准备被他盯住,受惊得抖了下,纵然她崇拜玉明君,还是下意识地拉着北天君的衣袖,往师父身后躲。
玉明君一转头,杂乱的碎发落下一片,他固然生得好看,眼神却空空的,像两颗琉璃珠子,美则美矣,却只是空透,没有宝石那样的光泽。
不过,莫名其妙的,有一刹那,缘杏觉得他的鼻梁和羽师兄有点像,虽说两人气场完全不同,但他身上那股超脱出尘的气质,也很像师兄。
……一定是看错了。
要么就是错觉。
缘杏看着这人邋遢的打扮,即使他是她崇拜的玉明君,他的画也无可挑剔,缘杏还是快速把他和师兄撇开了关系。
羽师兄是不一样的。
他的修为可能现在还不及玉明君,但师兄是无暇的明月,即使是一点点尘埃,缘杏也不愿让他蒙上。
想到这里,缘杏心尖轻轻一颤。
但这细微的颤动,很快被亲眼见到玉明君的巨大震撼隐去。
北天君安抚地摸了摸缘杏的脑袋,就让她藏在自己身后。
他美眸轻微挑起,望向这位玉明君。
北天君问:“我的弟子说,尊驾便是南天画圣玉明君?若真是如此,不知尊驾为何从南天造访北天,还在我天庭墙上涂鸦?”
玉明君将画笔一丢,闲散道:“南天待腻了,想新找个歇脚的地方,就到了北天。”
北天君抱着试试的心态道:“……北天宫里不养闲人。不过,说来巧了,我这个三弟子,是画心伴生,将来想当画仙,原先教她画技的先生是有名的一品画仙林许银,但这位先生最近因为私事要请辞了,正好空了个位置。上仙若是不介意,不如留下来当个先生?”
玉明君想也不想:“可以。”
“!!!”
缘杏惊呆了。
天下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她就睡了一觉的功夫,北天宫就掉下一个玉明君?!
往日连想看画都看不到,万金难见,一眼抵千金,结果现在,玉明君本人,居然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玉明君这样的人,是能自己送上门来的吗?!
缘杏做梦都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整个人犹如踩在云端。
而玉明君似乎对这些浑然不在意,真的只是想找个地方歇脚,与北天君说定了,他就自顾自地开始往仙宫里飘。
玉明君问:“我住哪里?”
北天君对仙侍道:“将如今大画室旁边的仙殿收拾出来,布置一下,日后就给玉明仙君住吧。”
玉明君顺畅不过地开始提要求:“给我两千支笔,六百斤颜料和墨水,其他随意。”
说着,他就飘进了北天宫。
玉明君要求提得太顺,就像水从高往低流那样自然,仙侍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客人,都有些傻了。
其中一个仙侍指指墙上的画,小心翼翼问:“天君,那个怎么办?是洗掉吗?还是重新筑墙?”
墙上的云已经开始流动了,其实气势颇为宏伟,虽说涂在天庭墙上闻所未闻,但多看看,倒也不算破坏气势。
“没事,放着吧。”
北天君说得轻飘飘的。
他笑着眯了眯眼:“南天画圣亲笔,是我们赚了。日后除了北天宫,哪里还会有玉明君的亲笔画作?他总不能将我北天宫也烧了。由他去吧,以后随便他和杏儿画,有什么不适合落墨的地方,我施个法,让他们画不上去就是了。”
天君都这么说了,仙侍们纷纷称是,各自行动去了。
*
南天画圣落客北天宫的事,犹如一颗巨石砸入镜湖中,刹那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缘杏自不必说。
她原先的画仙先生说是会留到月底,如今月底还没到,她都没收拾东西,就先听到了玉明君自己飘来授课的消息,当即也被震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