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更天。
楚云卿已在午门外站立多时,这时纠察御使走过来,行礼,问道:“楚将军,您后面这几个箱子,莫非是要带去朝堂上面圣的么……?”
楚云卿点点头道:“不错,你们可要清点仔细了,这箱子里面的东西,皇上和太师可是要过问的。”
纠察御使一听,忙招呼人过来仔细清点。
朝堂上,徐侍郎果然参了楚云卿一本,折子递了上去,皇帝意兴阑珊地扫了几眼,手往旁边一甩,身后公公玲珑,马上将折子接了过去。
东璃皇帝终日沉迷酒色之中,国事大多交由尹太师打理,这会子对徐侍郎的滔滔不绝更是半点兴趣也无,话都没听进去几句,而是在心里想着,一会下了朝之后,是去丽妃那里看她跳舞,还是到珍妃那里,去尝她拿手的小点心。
皇帝十二岁登基,已在位九年,正值青春年华,可他看上去却没有一点年青人的蓬勃朝气,而是精神萎靡,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天子的尊贵之气。
常年沉迷酒色,即便是万金之躯,也总会拖垮了的。
徐侍郎正说到兴头上,皇帝忽然打了个呵欠,让他闭上了嘴。
皇帝见底下没动静了,终于问了一声:“爱卿说完了?”
徐侍郎跪了下来,揣摩不出皇帝圣意,只好先说:“请皇上为微臣做主!”
他人虽跪着,可眼睛却向队首的尹太师瞟了去。
皇帝醒了醒盹,问道:“还有谁有本要奏?”
楚云卿跨出,躬身道:“臣有本!”
他这一嗓子洪亮,皇帝困意顿时吓飞一半。
楚云卿义正辞严道:“臣要参徐侍郎勾结北齐、通敌卖国之罪!”
此言一出,大臣哗然,只有左右各为首的尹太师和宋太傅面上依旧镇静。
徐侍郎直接跳了起来,指着他喝道:“楚云卿!你、你含血喷人!”
楚云卿抱了抱拳,“是不是我含血喷人,圣上自有明断!”
奏折呈了上去,几箱官银也抬了上来。
皇帝将那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尹太师。
可尹太师却在盯着楚云卿,目光锋锐,嘴唇紧闭。自他看向楚云卿起,周围的大臣们似连呼吸都已停顿。
楚云卿却在说个不停:“皇上,这箱子里装着官银五十万两,都是从徐侍郎家里抬出来的!其中三十万两是朝廷下拨的军饷,一直被徐大人扣着不发,而这另外的二十万两,后面印的,可是北齐的印记!”
“你、你胡说!”徐侍郎道,“那银子后面哪里有印记?”
楚云卿拿起一锭银子让他瞧:“那请问徐大人,这是什么?”
他这一比划,有几个大臣也凑过来瞧,瞧完低语着:“的确是北齐的官银印记。”
皇帝手比划着,让公公去拿银子给他看。
徐侍郎道:“这一定是你栽赃陷害!”
楚云卿冷笑道:“栽赃陷害?这二十万两官银直到昨晚前还一直放在大人府邸,到我手里也就几个时辰。请问大人,几个时辰我当如何将这二十万两官银都重新熔铸上印记?”
徐侍郎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是百口莫辩,求助的目光看向尹太师,尹太师却闭上了眼睛,似在假寐,他只好对皇帝不停叩头:“圣上明鉴!圣上明鉴!”
这时宋太傅忽然也站了出来,还故作惊讶道:“老臣是真的老了,若不是楚将军提醒了老臣,老臣险些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
他手上也拿出了三份奏折,三份参的竟然都是徐侍郎。
这三份折子上写的罪状,要比楚云卿那份多得多,力证也有力得多。
楚云卿的奏折本有很多疑点,可宋太傅的折子递上去,便直接将徐侍郎判了死刑。
尹太师也终于发话了,他冰冷的视线看向宋太傅,冷冷道:“太傅既然早就掌握了这些证据,为何不早报?”
宋太傅仍是悠哉老道,直视着尹太师,哈哈一笑道:“尹太师年纪轻轻,没想到耳力还不如我这个糟老头子。”
视线相撞,似在空气中激战出了火花。
现在就连皇帝也屏住了呼吸。
尹太师与宋太傅一向不和,这二人在朝堂上没少针锋相对。
尹太师眯了眯眼,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张口时,他却闭上了嘴。
嘴唇紧抿,脸色铁青。
那厢宋太傅懒得再看尹太师,而是面向皇帝,微微躬身道:“老臣险些忘了,但好在现在想起来了,总算还来得及。”
他虽口口声声称老,但一双眼却锐利如鹰,视线灼灼,皇帝被气场所压,竟说不出反驳的字。
徐侍郎被摘了顶戴花翎,着大理寺查办。
尹太师并无异议。
今儿个的早朝真是让群臣胆战心惊!
徐侍郎是否勾结北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臣们知道,宋太傅又剔掉了一个尹太师的党羽。
那么……楚云卿也是宋太傅那边的人喽?
皇宫御花园,百花争艳,一派祥和。
皇帝拿起珍妃亲手做的桂花糕,悠闲地品尝着,似已将方才朝堂上的不愉快忘了。
尹太师呢?
下了朝尹太师便陪着皇帝来到御花园,他虽始终未发一语,但似乎也感觉不到他动怒的样子。
皇帝在吃第二块桂花糕的时候,忽然道:“朕以为爱卿会帮徐之才说说情。”
毕竟,徐侍郎是他尹太师那边的人。
尹太师淡淡道:“说他叛国牵强了些,可说他贪赃枉法,利用职务之便行些有损朝廷颜面的事,倒也是不争的事实。”
尹太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做错了事,丢了朝廷的脸面,自然是留不得了。他的死,反倒成就了圣上英明。”
尹太师边说边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手上静静欣赏着。
坐在皇帝身侧的珍妃忽然说道:“可是那个楚云卿竟然公然帮着宋太傅跟哥哥作对,真是罪该万死!皇上,不如您罢了他的官职……”
尹太师目中忽然射出两道异芒,他怒道:“住口!女人不得干涉朝政,你只需尽心尽力服侍好皇上就够!”
珍妃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皇帝拍拍珍妃的手,稍加宽慰,又对尹太师道:“朕以为,经过今日早朝,爱卿一定对楚云卿恨之入骨。”
尹太师又恢复成平静之色,淡淡道:“楚云卿么……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被功名利禄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站错队。但他也的确是难得的将才,还请皇上继续重用他,要想攻下北齐,国家少不了他出力。”
西阁国于先皇时期便以归顺,成为东璃的附属国,如今与东璃争夺九州霸主的,就是这北齐国。
皇帝又塞了一块桂花糕,问道:“那灭齐以后呢?”
尹太师不再说话而是遥望远处,眼中明灭不定,可手上那块桂花糕却已被他捏得粉粹。
楚云卿下朝回家,就看见侄子楚宁在教煊骑马。
煊死死地抱住马脖子,身子已经侧歪了一半,随时都可能从马背上摔下来。楚宁站马头,一边帮他拉着缰绳,一边笑道:“都说了让你放松,不要抱着马脖子或是抓着鬃毛不放。你可真是笨!怎么教都教不会!”
一旁还站着两个兵,看着煊滑稽的样子一直忍着笑,看见楚云卿走了过来,马上站端正,齐齐高声道:“将军!”
煊被这两人一吓,身形一晃,手没吃住劲儿直接从马脖子上摔了下来,四仰八叉。
楚宁指着煊大笑,就快笑成了个虾米。
楚云卿看着侄子天真的笑容怔怔,自大哥战死疆场、嫂子追随大哥去了后,楚宁就再没露出过笑容。
煊摔疼了后背,在地上蹬腿,像极了被翻过壳的王八,楚宁笑得更开怀,一边抹着泪花一边伸手去拉他,嘴里不忘数落道:“你怎么就这么笨?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活到这个岁数的。”
煊被拽起,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又变成了白衣胜雪的玉树,他委屈道:“小少爷,小人实在笨拙,不玩骑马打仗游戏了好不好?我们玩点别的。”
楚宁噘嘴:“谁跟你玩游戏了?我是在训练你。楚家的门人不会骑马,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
“可小人又不是……”
楚云卿这时走了过来,楚宁不再搭理煊,而是喊了一声“叔父”,高高兴兴扑到楚云卿怀里。
楚云卿张开双臂,接受侄儿扑个满怀。他慈爱地注视着楚宁,摸了摸他的头,又看向煊,眼里温度骤减,脸上慈爱的笑容也消失。
煊扯了个谄媚的笑,躬身补上问候:“将军。”
“你在这做什么?”
谁承想楚宁却抢着答道:“叔父,你不要生气,是我拉他出来的,我听说他连个马都不会骑,才自作主张训练他的。”楚宁以为叔父生气,是因为煊没经他允许擅自离开房间,还擅自骑了军马。
楚宁竟然帮他说话?
楚云卿垂首,“你怎么会去找他?”
楚宁揣度出叔父不太高兴,蹭着他的衣服,撒娇道:“是我听说叔父纳了一个男宠,好奇,就过来瞧瞧。”
纳男宠?楚云卿眉头紧皱,“这话又是谁对你说的?”
不远处那两个就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楚云卿瞟了那二人一眼,无奈叹气。看来,是平日与他们称兄道弟惯了,才惯得他们这般没规矩。
京城养男宠的官员比比皆是,再说叔父一向玩世不恭,楚宁倒也不介意。
“叔父,元叔说,今日一过,你就要赶煊走。……你不会真的要赶他走吧?”
“你很喜欢他?”
楚宁的小脑袋点头如捣蒜。
楚云卿一双锐利的眼便射向了煊,看着他,看了他好久。
煊却没有直视他,而是垂下了头。
审时度势,煊懂得什么时候该怎么做。
“叔父,叔父。”楚宁拽着楚云卿的衣袖,苦苦央求。
楚云卿轻哼:“想不到你不仅懂得如何讨好女人,还懂得如何讨好孩子。”
煊的头依然垂得很低,恭敬道:“是小少爷厚爱了。”
“叔父,叔父。”楚宁不依不饶。
……也罢,难得宁儿愿意敞开心门,与人交流。
楚云卿已换上慈爱的表情,摸摸侄儿的头,微笑道:“既然你喜欢他,那叔父就留下他。”
“真的?”
“真的。”
“那我能训练他骑马吗?”
“可以,你开心就好。”
楚宁欢天喜地,一直羡煞叔父训练士兵,现在他终于可以尽情过一把小将军瘾了。
楚云卿没心情看他们玩闹,出征在即,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安排。
元青跟着楚云卿进了书房,直到这时,他才开口:“二爷……当真要留下他?”
“既然宁儿喜欢他,那就留下吧,也不多他一份口粮。”
“是……”
楚家就只剩他们叔侄两人,元青知道楚云卿把楚宁看得比他的性命还重!只要是楚宁的要求,楚云卿绝对会无条件满足。
之后,二爷又交代了他几件事,他领命,正准备退下时,二爷忽然叫住了他。
“元青。”
元青回身,“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煊,多盯着些他。”
二爷就是二爷,答应小少爷是一回事,信不信任他又是一回事。
“是!”元青躬身退下。
窗外明月已升起。
楚云卿望着那抹月色,眼中已有了悲哀之色。
视野忽然朦胧了,他轻轻合上眼,低喃:“‘不破北齐终不还’,大哥,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一定会为你报仇……”
煊也在遥望着月色,眸中荧光流转,只有在望月的时候,他的心才最平静。
门外的暗哨增加了,可他手里还是多了一张纸,一张本应被层层暗哨拦截下的纸。
纸上娟秀小字,是出自女人之手,简要书写着对他的指示。
尹太师已将楚云卿视为眼中刺、肉中钉。
徐侍郎一案未免办的太过顺利,可楚云卿却不曾怀疑。
“呵……还是太年轻。”
煊用力一攥,再轻轻一扬手,手中的纸片已成为灰烬,微风一吹,迎着月光飞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