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冷笑出声:“不过是找个由头瞒着人罢了。据此看来,她二人果然有些瓜葛。”吴嬷嬷缓了口气,点头说道:“我是听花园里洒扫的粗使王婆子说起,这柳氏早咱们几年进门,早年在二太太跟前很是谦卑驯良,比大丫头们服侍更殷勤小心,却从不凑到老爷跟前巴结。只是二太太鲜少给她笑脸,渐渐地才淡了下来。咱们每常见她们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还是后头的事。”
秦氏疑惑道:“这粗使婆子如何能知道正房的景况儿?”吴嬷嬷笑道:“我也不解。后来打听了才知,这王婆子早年也是在承瑛堂里头服侍的,因着一件什么陈年小事,才被发落到如是园里头去做个洒扫婆子。私下里常叫屈,埋怨二太太办事太不公允正道。”秦氏道:“说起来,倒是她亲眼目睹了?”
吴嬷嬷点头道:“也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我费心访察了几个人,倒是众口一词。王婆子还提起,她曾听人议论,说这柳氏在闺阁中就与二太太相识。”秦氏烦恼道:“这样空口白牙的话,我都不信。”
吴嬷嬷道:“老奴也是这般想头。我想着她把自个院子管得铁桶一般,那屋里的丫鬟谁不是人精,绝不会变节,咱们想知道什么也是难的。不如从柳氏这头动脑筋,柳氏死后,她房里的大小丫鬟全被老太太撵到北边的庄子去。我打发吴永和他老婆星夜赶去打听消息。关外天气苦寒终日劳碌不歇,这些丫头在咱们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哪里经得起搓磨?见吴永应承将她们换到南边的庄子,哪个不肯说?早倒个磬净,我一条条听了,倒寻摸出蹊跷来。怪道太太一口咬定她二人串通,真真是洞察秋毫。”
吴嬷嬷吃了口茶,见秦氏侧耳倾听,方压住得意道:“那柳氏有几样刁钻古怪的毛病,也爱写个字儿、画个画儿,又不许人在跟前伺候,画完了一张不留都投入火盆烧个干净。有一回还没画完,偏巧二太太使唤个丫头来叫她。她匆匆去了。那画纸有几分潮湿还未燃透,有个丫头可巧进来,素日里就好奇,忙凑上去一看。那画上画的工笔美人儿,有几分二太太的品格,上头还有题字,她识字不多,只看见有什么‘山’啊‘有’啊‘木’的。”
秦氏豁然起身,咬牙恨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对着炕上案桌狠一击掌,指上留着的二寸指甲应声连根折断。吴嬷嬷不觉哎呦一声:“太太可疼,这都流血了。”吴嬷嬷忙拿了八宝无忧散来敷在她的手指头上。指甲撬开,一团血肉模糊,叫人不敢直视。再拿了素帕裹上,吴嬷嬷嗔怪道:“怎么这样不当心,叫人问起了可怎么说?”
秦氏这才感到疼痛,抽了口气道:“这倒无妨,推说洗山石时不留心碰断便是。”吴嬷嬷怜道:“太太可忍着些,过两日也就好了。”秦氏脸色凝重道:“想来这柳氏是为人做嫁衣了。怨不得老太太不曾往贾氏身上想去。这内宅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妻妾之间向来都是不大对付。谁曾想这柳氏拼着性命帮她?”
吴嬷嬷惊诧道:“果真匪夷所思。素日也不见她们往来,那些丫鬟们也说不曾带过什么书信。她们是如何递消息?”秦氏冷笑道:“从前她管着家,想背着人传个消息还不容易?”
吴嬷嬷寻思了一回,疑惑道:“倒教我想起一宗古怪。但凡按例领来纸笔,这柳氏总要背着人放到烛火上去烤一烤。”还未讲完,秦氏就点出关键了,轻蔑一笑:“打量着都把人当傻子呢?好机巧的心思,不爱读书的人还一时半会想不到。不过是用盐卤写字,待干了纸还如常,一点子痕迹也无,但只要放在火上一烧,自然就显出字迹来了。混在月例中,平白又不惹人猜疑,寻常谁想得到这正经份例上的东西也能做了手脚?”
吴嬷嬷打了机灵,道:“皇天菩萨。果真人不知鬼不觉。”秦氏忽然抓过吴嬷嬷的手紧紧一握,面孔转向狰狞,恶声道:“这贾氏如此机心,果然可怖。最可恨的是设了好大的圈套来谋害我儿,我虽察得形迹,终究没有实证捉拿她。妈妈,我好恨,恨不能立刻天降五雷将其劈死当场,才消我心头这口恶气。可惜苍天有眼无珠,不能惩恶扬善。这仇也只好我亲手来报。她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难道还叫她坐享这安富尊荣不成?我定要那贾氏也尝尝我心里那刀戕斧斫的疼痛。”说着,眼中就滚下泪来。
吴嬷嬷抱住秦氏,轻声抚慰道:“我的好姑娘,快收了泪。我心里也恼恨得不行,你素来心有成算,可有什么主意?”秦氏啜泣片刻,才停了泪,冷静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吴嬷嬷似有些不忍,道:“可是要她腹中孩儿……”话未说完,并被秦氏以手掩口,吴嬷嬷意会,不再说下去。
秦氏长叹一声:“她来谋害我儿,难不成我也去算计她腹中胎儿?那我和她面目有何不同?好歹也是老爷的一点骨血。咱们从长计议,我既知道了,就见不得她快活。”吴嬷嬷松了口气,她终究不是心狠的人,应道:“一切由你主张。”秦氏低低抽噎两声,以手蒙眼道:“此后我也不算干净人了。”吴嬷嬷抚了抚她的背,黯然道:“终究是无可奈何之事。若是她生了个哥儿,怕也想着故技重施。怪道老爷要把玉哥儿送去外头读书,好歹她手伸不到。”
秦氏擦了泪,点头道:“我琢磨着老爷大约也有这层意思在。我听林仁家的提起,老爷私下里费心选了□□个忠心精壮的家将,出门好护着玉儿。老太太又叫我在那里修了个庄子,想来是要去那里住上几日陪玉儿读书。我才不操这条心。玉儿屋里的衣裳、铺盖、陈设你可要盯着丫头们仔细收拾了。”吴嬷嬷点头道:“我看她们收拾完了,再请太太过目吧?”
主仆二人拿定主意,隔天就有闲言碎语吹到贾敏耳中。贾敏正在屋内合眼小憩,似睡非睡间就听见窗根底下有小丫头在闲磕牙。这一个说:“还是冰雪姐姐有造化。老太太既给她做撮合山,还赏了五十两打嫁妆。连带太太都有几分体面,你瞧家里哪个丫鬟有这等福气。”贾敏听了此话,唯有含笑。
那一个却冷笑两声:“你可眼红错人了。我昨儿家去,听我妈说,那管事换帖后,突然改口说八字不合,硬是要退亲,转头去求娶大太太身边的金雀,说是金雀贤惠能干有福气,都是大太太□□得好。把冰雪姐姐气得在家里要上吊。”贾敏听了此话,未免怒在心头。这秦氏是愈来愈过火了,今儿请安碰面,她就有些不阴不阳,绵里藏针、话里有话,刺痛了她好几回,可认真计较起来,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贾敏睁眼坐起身来,又添了几重忧虑,这秦氏是得志便猖狂还是有恃无恐?史嬷嬷进来,见她一副沉思忖度的模样,不免又劝她放宽心些。只是秦氏三天两头儿就挑点事,闹得她不能正经修养,时时忧心奕奕。
这日林海休沐,碧溪等人见东方微明,就急急唤林珩起身。这是林母昨儿吩咐下来,合屋的人谁也不敢玩笑视之。丫头们早就捧着热水在外头候着了,见林珩醒了,才掀起帷帐,撤下枕边的茉莉、玉簪,服侍着林珩梳头洗脸、漱口、喝茶、穿衣服、吃丸药。他的头发留了一年长了许多,因此也戴上束发紫金冠,上嵌睛绿珠石。脖子上戴个八宝紫金圈,胸前坠着个羊脂白玉福寿双全锁。身穿玉色百蝶掐金如意纱袍,脚下是大红蝴蝶履。
诸事完备,才带着碧溪芍云往上房去。林母人老觉少,早就梳洗完毕了,正笑吟吟地坐着等候。一见他进来,就招手让他上前说话。往日都是携手上炕,今儿倒是命他在东边的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林母打量了一回他的穿着,正在夸好,林海进来听见此话,蹙起眉头道:“脚上的鞋子也嫌轻浮了些。”
林母取笑他:“正可是京中风尚,大家子弟们都这么穿的。”林海看了林珩一眼,林珩忙示意碧溪去取双粉底皂靴来。林母嗔道:“看把他唬的。”林海咳了声让步道:“家常穿穿倒无碍。”一时贾、秦二人赶来伺候他们吃完早饭。有丫头来回话:“轿马已经得了。”因今儿要去城外,所以要早早动身。
林海才携着林珩辞别林母出去。且不说林母留下秦氏,二人嘀咕些“玉儿师长脾性如何”“同窗是哪家子弟”的话儿,只说林海二人出行。林海自坐了一架银顶、蓝围四人轿子,三品执事半副。前头三人举着肃静、回避木牌及官衔牌,后头是一匹顶马,轿旁簇拥着几个扶轿子的随从,最后是跟马二骑、随从数人。林珩的轿子就缀在仪仗后头,远望果真排场威严。
林珩一人坐车无人拘束,便掀起帘子看了会热闹街景,一时心驰神往,羡慕起外头骑着高头大门的随从,真不知何时才能过把打马陌上的瘾头,恨不得顷刻间便长大成人。
出了阜成门不远,前头引马便折回来向端坐轿中的林海禀报:“前头有亲王仪仗过来。”林海立即道:“退至路旁,恭敬等候。”他命人放下轿子,还吩咐随从去后头传话,让林珩上来与他一道恭敬等候。林珩下了马车,快步走到林海身侧,还未站定,远远瞧见五面方色旗飘了过来,执旗之人俱穿与旗色相符之戎装,后头是一面青色白泽旗,随后是一对对执绛引幡、戟氅、戈氅、仪鍠氅的校尉。又有一对对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等从眼前经过,林珩正看得眼花缭乱,林海轻轻一碰,林珩忙垂手肃立。
少顷,一金顶、洒金红帷的步舆轻轻落在林海父子跟前。林海抬头一睃,原来是信义亲王,忙叩头请安。信义亲王在轿中含笑欠身回礼,态度温和可亲。只听他问道:“林大人往何处去?”林海道:“将访赵公玄辉。”信义亲王点头道:“可是赵都督?”林海道:“正是。”
信义亲王笑道:“还未向林公道喜。”林海颇有些纳闷,不知何喜之有,正要开头相询,只听他说道:“我昨儿听人说,林公将要往宫中为诸王授课。”林海心里一跳,素来只有都察院左都御史才有这资历执教诸王。他如今不过是副都御使罢了,哪有资格,忙笑道:“微臣并无接到旨意。”
信义亲王笑语淳淳:“我也是听父皇偶然说起,估摸着旨意这几日便能下来。”林海但笑不语,信义亲王笑道:“林大人果真谨慎。犬子现也在宫中上学。待林公执教于他时,但有顽劣之处,只管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