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连称不敢,泛泛夸赞些“世子乃天赋异禀、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岂会有甚顽劣之处。”的话儿。信义亲王只是淡淡一笑:“林公过誉了。日后但须尽力。”林海笑道:“臣必勤于王事,兢兢业业,昃食宵衣,不敢有半刻放松。”信义亲王将头微微一点,心内暗道:“这林如海果真滑不溜手。怪道父皇看重他,年未不惑,已将官至二品。也罢,若他真的忠君,倒也不妨。”
信义亲王侧首看了立在林海身后的林珩一眼,温煦笑道:“这位可是闻天籁而苏醒者?”林海点头应道:“正是犬子。”信义亲王向他招招手,林珩忙上前一步再次参见,信义亲王从轿中伸出手来扶住他,林珩顺势举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头上戴着翼善冠,身上穿着金织盘龙绛纱袍,腰间围着犀牛白玉带,年岁与林海相近,仪表堂堂,龙章凤姿,自蕴有一段高贵凛然之威仪。
信义亲王携着他的手问了几句话儿,见他谈吐清属,风姿翩翩,不卑不亢,虽然年少,但已露出几分不凡来。信义亲王笑着对林海说:“令郎很是聪慧伶俐,好好教导,日后必成大器。”心下却暗叹可惜,若此子年长几岁,也好与钧儿做个伴读。他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递给林珩:“今日初会,权以此物,聊表心意。”
林珩恭敬地接了过来,转身递与林海,才行礼谢恩。信义亲王点点头,因在半道上彼此不便叙谈,便邀林海改日府上一晤,林海应了,与众人恭敬目送亲王舆轿远去后,才各上车马行路。
林珩倚在车厢上,启帘遥望窗外景致,路旁俱是高柳垂阴,下有野花丛簇,稍远处可见一片麦浪黄云,时有白鹭飞腾而起,远远地只见几个面目模糊的乡下人弯腰劳作。林珩眼内有景,心思却不在此处,不免想起这熙成帝幼年践祚,御极海内已有五十三载,却迟迟未立东宫,朝中人心颇有些浮动。但他素来御下手段了得,不至起甚风波。朝臣虽屡屡劝其册立皇储,他却置若罔闻。
能在朝中做官的有哪位是糊涂,深知其乾坤独断的脾性,都不敢深劝。每隔一段时日,总有三五大臣要上一本奏章,熙成帝每回都仔细看了,看完了就搁置一旁。大臣们也知其意,只隔个半年十个月的,再上一次奏章,君臣倒是颇为平静。熙成帝膝下诸位皇子,多半已长成,有几位皇子已经敕封亲王,封了义直亲王的大皇子,封了义忠亲王的中宫嫡子,封了忠顺亲王的三皇子,封了信义亲王的四皇子,封了恒义亲王的五皇子。
虽有嫡子,但本朝崇尚“立贤”,熙成帝上涉诸位皇帝俱不是嫡子出身。因此朝臣虽说建储,但多数并不提“立嫡”“立长”一类的话儿。上年有位御史提了“立嫡”,熙成帝只淡淡说了,本朝出于陶唐一脉,祖宗家法讲究的便是“择贤能以任之”,这“立嫡”“立长”还只是后来的野话,你这么说来,岂不是要教朕做个不肖子孙。那御史登时噤若寒蝉,再不敢提这个话儿。
这些皇子多少也起了点觊觎大宝的心思,面上俱是兄友弟恭,私下里倒是颇多较量。熙成帝多半也知晓,却是默然作壁上观,倒像是暗地里品评考察诸位皇子亲王的心性、手段和才干。因此诸位王爷虽有计较,但都不敢出格。俱是在宫中住满二十年的人精儿了,哪里不知道他们父皇,素日里对儿女虽是一派慈和,若是犯了错,招来的只会是不留情面的惩处。他们小时俱是经历过的,对着他们高高在上的父皇是又敬又爱、又怕又畏。
熙成帝身子骨又甚是健壮,虽已年过耳顺,依旧精力充沛,日日料理四五个时辰的政事不辍。依着这劲头再活上十年亦不是难事,因此满朝上下颇是心安。按着祖宗规矩,皇子年满二十便可入部参详政务。他却一改皇子入一部主事的成例,如皇子入礼部办事,每隔一年便要轮换,直到将六部、内阁、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宗人府、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国子监等的官都做过一遍,最后才入内阁议政。有时,熙成帝还要派他们去地方上巡查政务。
众大臣对熙成帝这法子啼笑皆非,暗叹这熙成帝果真是史上难见的圣明君子。这法子十分高明,既免了大臣与皇子结党,因着这五六位皇子是轮流入部办事,今年是这人来,明年是那位来,后年又是另一位皇子了。
若是你对着这大皇子殷勤了些,那接踵而至的几位皇子你若是不一般用心伺候,那你也别想着在朝中稳稳立足了。不消说众位皇子的记恨,单是今上就瞧着你其心可诛了。
因此这熙成一朝的官员,个个十分乖觉,俱是老实办事,都不想着甚么从龙之功了。你没瞧着圣上任谁也不许沾染兵权。这五军都督府、京卫指挥使司、锦衣卫、五城兵马指挥司、禁卫军三营都牢牢握在圣上手中,任这些职务的谁不是圣上的铁杆心腹?因着熙成帝对众位皇子态度暧昧,并无偏爱,这底下众臣对着诸位天之骄子也多态度含糊,毕竟揣摩不着圣心,谁也不敢轻易接了皇子们的示好。
自二十年前,大皇子出阁讲学入部办事,朝中都颇为安静。只是今年伊始,熙成帝似是重视起义忠亲王来,朝中颇有聒噪,众人有些惶惶不定,圣上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已经定了主意要传位义忠亲王不成?有些心热眼红的人已是坐不住,频频向义忠亲王投去青眼。不少盼着立功得重要的官员纷纷投入其麾下。
而义忠亲王也颇有些志得意满,只觉大权在握,虽还抑制着自个的行止,但对着众位兄弟已露出几分指挥若定的势头了。其余几位皇子也颇为心焦,大家伙儿明争暗斗了十来年,如今真要大局已定了不成?
谁的心里都有几分不甘,他们素日都是不相服气的,平日也不见这义忠亲王才干高他们几分,凭什么父皇单单选中了他?只现下熙成帝还未发明旨,各人也都活动了起来。有结交大臣的,有联络姻亲的,有扬名士林的,有故作淡泊的,有请命监军的,可谓是使出了千般手段、万般计算。
林珩想到此处,不觉微微一笑,这恐怕又是熙成帝的一番试探了。只不知在这一场乱哄哄的热闹大戏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真不知谁才能入了他的眼得了他的意。他们这些做人臣子的,还是老实安分些的好。一心忠于今上,虽无功,也不至有大过。日后任凭是哪位皇子登基了,也不能以此以此来为难他们林家。何况明摆着,这林海是今上留与下任皇帝的肱骨之臣。再则,林珩可是已经知晓,这今上行的是“禅让”之举,只怕还能做好多年的太上皇呢。直至《石头记》七十八回稿完,可没提起太上皇薨逝的事儿。便是高鹗续的后四十回,也不曾说起。
正思绪纷纷间,车子慢了下来,至一处庄园门首停住。林珩才将这段思绪抛之脑后,一心打量起这周围景象,日后自己可要常在此处念书,岂能不关心?乡村地界,一片榆柳桑柘环绕,远远点缀四五人家,俱是黄泥土墙、稻草芦苇苫顶,篱笆墙内依稀可以见到院中择菜淘米的堂客。见众人来,拔脚就跑进堂屋,探出头来看着众人,啧啧称赞。
林珩环顾四周,才回头来看这铁叶大门并着青砖围墙。有家人上去敲门,门内犬声大作,嗷啸如雷动。众人吃了一惊,才听得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开,林珩得见那大门厚重如石墙。众人驱车而入,如入城堡。林珩一瞥,这院中有七八十只獒犬,只只体型巨大、健壮凶猛,皆蹲坐,虎视眈眈盯着众人。若不是有犬侍制着,怕就扑将上来。
众人皆有些畏惧,平常家中虽也养狗,但并不曾见过如此众多凶恶的獒犬,不免心内发寒、两股战战。林珩但是有些纳闷,这赵家饲犬众多是何缘故。这车架并不停在外院,只沿着虎皮石铺砌的车道直驶入垂花门内才下车换轿而行。
林海早就叮嘱过林珩诸多要项,如今只是意态闲闲,心里早就笃定了今日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罢了。这垂花门内有一座土山,上头也种着许多树木,如今正是榴花时节,半山火红半山碧翠。刚转过这座山头,前面有座板桥,这赵玄辉带着几个小学生并几个家人已站在桥头等候了。
林海忙命停了轿,赶着几步上前,懊丧道:“怎么劳烦世叔等候?真真罪过。”这赵玄辉爽朗一笑:“贤侄还是这般多礼。至于迂腐了。咱们互相投契,我出来迎一迎你难不成还有什么使不得吗?”林珩跟在他后头下轿,也急忙跟上去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