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有去玩烟花爆竹,他们确实找到了一堆,都是年轻人,现在也正在游戏的曙光时刻,玩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下来只是为了等橙子。
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烟花也没什么意思了,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坐着聊天。我听各方的意思,好像都有些感叹,觉得这场实境生存游戏是玩得有点累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时候叫来的船又会是什么玩意儿。
我听了一会儿就走神,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凉凉的,天光黯淡凉薄,颇有些我早上那个梦里的意境……不过又什么时候不像呢,这破地方除了暴雨那天,随时都是这种要死不活的模样。
从前最讨厌这样的天色,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清晨没有幸福感,当一天快要结束时还像它开头的时候,而一天的时光的确走掉了。
漫无目的地遐思时,对面有人突然站起来,朝着远方说:“哎,他们来得好快!”
我立刻起身扭头往那边望去,脚下迈了几步,就停顿住。
远远望见橙子的那一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法描述,我不能让她在我的记忆里存在这样的形容。
多久,多久了!又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眼眶几乎是不可抑制地自己发红,在泪水涌现之前被逼了回去,我再次拔足,一路狂奔向他们。韩文清背着她,瞧见了大部队,就近蹲下身来把她放下,靠着一辆集装箱。我停步,擦干了眼睛,慢慢地走过去,颤着声音叫了她一句:“橙子……”
她睁开了眼,眸光枯朽,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执着和坚韧,像是死死地守着某个目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回落了一半,我恐惧,恐惧无法唤醒她,或者她一睁眼,眼中已经失去神采。可是她还在,她睁开眼看见我,一抹光彩艰难地点燃了那双眼眸,却让人更加惊惧,那简直像是……回光返照般的燃烧的光彩。
暂时顾不上跟着过来的那些人,还有一路护送橙子的韩文清他们,我也一点不怕去握住橙子泛着青灰色的冰凉的手,开口却语不成声,我不知道要和她说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见我。
“竼竼……”她却忽然沙哑地开了口。
我浑身一震,跪在她身边,“橙子,我在,你,你再等一等,不会出事的,马上就结束了……全部,所有,我们……”
“不,”她吃力地摇摇头,“过来。”
我倾身附耳到她的唇边,“你说,我都听你说,不要害怕……会好的,就快……”
她却很久没有声音,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大起大落,我害怕地抓紧了她的手,忙乱地想要摸到人类的脉搏。
这一刹那天地都离我远去了,我只有双手握紧的她的冰凉的手,还有耳边她清浅的呼吸声。
害怕的是我。
在见到她以前,哪怕得知她可能会被这个游戏害成丧尸,但我都没有真正介怀。我们会来得及,只要回家就没事,但这一刻,我却相信,她随时都有可能在这里出现意外,那是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意外,不知道后果,无法重来。
“我,叫不醒你。”橙子低声说,她几乎只是在蠕动嘴唇,用只有我靠得这么近才能听清的细小声音。
我怔住,扭头看见她冲我露出了一个虚弱至极的笑容。
她缓慢地说:“Cocoa和我,送你去医院了,你爸爸妈妈……今天就会,赶飞机来。但是怎么回事,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回这里来,叫你了……”
仿佛一盆冰水从天直降,冲淋了我的全身。
橙子定定地看着我,她说:“回来啊,竼竼。”
我全身发抖,从指尖开始震颤起来。
橙子想要抓紧我的手,嘴唇颤抖着,却始终无法发力,最后清澈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喘息着,用轻得像飘渺雾气的声音乞求般说道:“醒过来吧,求你,别信其他人……醒过来……”
一只手落到我的肩膀上,我全身寒毛耸立,抽回被橙子握住的手一下子打开了这个拍我肩膀的人。
叶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背后,被我打了却没有觉得意外,只是神色冷峻。他说:“别慌,还有时间的,你——”
突然住了口,他蹲下来用力掐住我的下颌骨,我吃痛之下松了牙口,才惊觉自己已经把下唇咬破,鲜血淋漓,可是血液连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扭头去看橙子。
她已经阖上了眼睛,胸口急促起伏着,像是又昏睡了过去。
张新杰用惊疑的目光望着我,但他随后就蹲下来,探了探橙子的额头,说:“还在发热,我们还有时间,但不多了。”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该干什么,被人拉扯起来往旁边带,他们在商量让橙子找个地方休息,但更多的人乱哄哄的不知道在闹什么。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脑海里只是不停地回放橙子刚刚带来的消息。
她说她叫不醒我,我已经进医院了,应该还检查不出来是什么状况。她知道我的意识在哪里,她回来叫我……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惶惶然之时,猛地一声巨响,一人破口骂道:“谁他娘的还在放炮仗?”
厚重的云层里掠过阴影,没有人能看清它们的形制,肉眼无法捕捉到炮弹的轨迹,它们只是从天而降,在我们视野的远方坠地,平地惊雷,地动山摇。
不是烟花爆竹,而是轰炸机来了。
“要不要打飞机试试?”
“打不中的,什么时候了别开玩笑了,快回控制塔看看!”
更多的阴影开始掠过我们的头顶,向城市方向飞去。我们所处的集装箱这一片尚未遭袭,但摧城的攻势已经展开,起码在吊桥处就已经开始被炸毁。
韩文清抱起了橙子,我追着他跑,所有人都踉跄着奔向江边,突然之间有人高声叫道:“是船!有船来了!”
船还在遥远的天边,缓缓行来。我现在别无他法,拽住韩文清求他看好橙子,他很不解,拧着眉头说当然。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折身往控制塔方向狂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有再多的惊恐和疑问都来不及展开,而我的直觉反应还是要去找梁清,她在控制塔,她叫来了通关的船只。
如果不是轰炸此刻发生,再迟那么半个小时,我们慢悠悠地等船,一切都会不一样。但此刻我仿佛狂奔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大地撼动着,巨大的噪音不停爆炸,我什么念头也没有办法动,不能去思考刚刚橙子带给我的消息,无法去怀疑和求证。
我甚至都忘了自己还背着轻剑,有技能可以赶路,只是一路狂奔,好像这样跑到两肋生疼,就能躲避开那些迫在眉睫我却无能为力,也不想要去触碰的事。
这种感觉就像遭遇了一连串让人措手不及的坏消息,茫然无措的时候,最后一个坏消息出现了,还是带着时限的,最所谓当务之急,你尽可以投入它,以躲避其他让人身心俱疲的事务。
控制塔就在我前方不到一百米的位置,然后它被空降的炮弹击中了,没有灿烈的火光做祭奠,它朴实平直地炸开,烟雾沸腾,砖石四溅,更沉重的轰然一声伴随着半截塔身的倒下响起,掀起了更大的尘雾。
我脚下一绊,往前扑去。
连续的枪响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地消失了,旁边一只手有力地拉起了我,尘雾弥漫,呛得人连连咳嗽,我看不清他是谁,因为他很快又放开了我,开始往旁边不停地开枪。
是的,轰炸仿佛驱赶着别处的丧尸聚拢了过来,在颤动的大地上同样站不稳的生物在不知何时汹涌了起来。他们游游走走,只是被惊动,直到接近我们,便重拾了目标,开始向着生者发起袭击。轰炸掀起的碎石满地,还有漫天烟雾,可见度降到最低,四面八方却闪现出无数的影子。
我这才被提醒到,拔出轻剑,却在下一瞬间茫然,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向着倒下的控制塔冲去。
一个丧尸扑了过来。
千锤百炼出的下意识反应,我横剑劈斩,生生砍断了他的腰腹,猩红的颜色在灰白的烟雾里鲜艳了一瞬间。
大地又一阵强烈的摇晃,一枚炮弹近距离地爆炸了,我险些倒下,是借助没入丧尸身体里的轻剑支撑,凌空翻转才稳住身形落地。旁边的神枪手开启了乱射,生生地逼退了方圆的丧尸。与此同时,我们身后有女声清脆喝道:“都回来!”
“走,看到了!”是周泽楷的声音,他右手抓起我,斜向前开枪,巨大的后座力带着两人倒飞出去。
“叶云轻——”我听见了梁清的声音,立刻回答她,很快发现她抓着肖时钦,惊险地低飞在半空里,而地上跑着巨大的冰狼。
一杆浮光流影在不停爆炸轰起的碎石尘雾里飞行,接住了梁清,肖时钦也松了一口气,专心躲避接连不断的爆炸。
“沐橙别开炮,枪系会炸的都停手!”叶修吼道,但我看不见他人在哪里。
极度的混乱之中,幢幢人影还在涌动,我无暇他顾,抓紧周泽楷凭他一手飞枪技艺,迅速地接近江边,船看着慢,却已经快到到达其他人聚集的位置。
周泽楷的身形蓦地一滞,他临时改换了飞枪路线,我们往旁斜飞,却未能后继成功,滚落到了地上。他立刻跳了起来,我明明看见他了,还有他向我伸出的手,我们的指尖却交错而过,Hunter扑到了他身上,而一股舌索却缠住了我的喉咙。
剑影闪光,我反手切断了Smoker的长舌,转身向周泽楷奔去,千叶长生捅进Hunter的心窝,下一秒,一个烧瓶在我脚边炸开,驱逐了已经围过来的丧尸。这片刻的空档已经够周泽楷起身,双枪接连不断地喷吐火舌,清扫四方。
天地震颤的战场上,有一个身影立在涌动的黑影里,不动如山。
我停顿了一秒钟,扭身点足,轻剑流光,玉泉鱼跃奔袭而出,向着江岸不顾一切地逃跑。
在风声、爆炸声混杂的屏蔽一切的噪音里,我蓦地听到了黄少天一句放声高喊,清越透亮,一如第一次见到他和喻文州的时候。
“你们到底读完条没有啊啊啊啊——”
接着他刚落的尾音,幽暗的修罗场骤然铺开!
杀气四溢,幽冥沼泽吞噬了已经被炮弹炸得坑坑洼洼的地面,死灵从地狱里升腾而出,缠绕住地面的敌人。与此同时,又有六星光牢从天而降,次第落下,重重没入地面,阻拦了丧尸的行动,将尸潮与岸边的人隔开。
“啧,你们术士的动作真是太慢了。”
“我去,老夫还说这破设定到底怎么来的,肯定都是喻文州的锅!”
我一时没想得起来还有几个术士,人已经狂奔到了岸边,撞到了某个人身上才避免冲进水里。牧师严肃地唱诵着群加技能。
一片兵荒马乱里,船终于靠岸。
一艘中型渡轮,样貌简朴但空间宽广,它不多不少,恰好停在了我们面前。
我没有更多的空闲仔细去打量它具体长什么样,所有人下饺子一样往上面跳,就在只上了一半人的时候,一枚炮弹落在了离岸边不足三十米的地面,巨大的冲击掀起波浪,将渡轮推了出去。
剩余的人顿时急了,极其混乱地开始使用技能登船。
我蹑云冲上了甲板,感觉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其实只是心绪混乱下无法辨认而已。主要是我没有看见梁清,也没有看见韩文清带着的橙子。
一切都乱乱的,不同的人哄叫着,还有岸上不停发生的轰炸声。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大声喊着梁清和橙子,然后一个声音突然力压群雄地响了起来。
是通过渡轮外悬挂的喇叭发出的声音,有人动作迅速地到了二层控制了驾驶室,这个声音失真得很严重,我听不出来是谁在说话。反正他让大家尽快安静下来,每个战队的队长都点数一下人。
然后他说:“我们需要一个会开船的,这是艘空船。”
立刻就有人嚷嚷那它怎么开过来的,然后大家都觉得细思恐极。但现在渡轮无法开动是事实,我们就这样飘荡在水面上。
我暂时没空去想这个问题,因为终于看见了梁清,她守在橙子身边,就在船舷处的座位那里,周围有两三个人站着,避免她们被挤到。
我刚刚跑过去,船体忽然一个极大幅度的倾斜,几声尖叫和惊慌的呼喊连成一片。我一时失足滚到了另一侧船舷,还没爬得起来,船体又向反方向倾斜,就像是游乐园里的海盗船。
战斗机的轰炸已经来到了码头,除了炮弹,还有高射机枪的扫射,但仍然是炮弹对我们的影响最大,它造成的震动和冲击掀起大浪,这艘简朴的渡轮显然难以抵御,我们必须尽快出发。
喇叭里突然传出来一阵叽里呱啦的鸟语,然后是刚刚的播报人相伴而行的“我去怎么突然开始放广播了”,听起来相当搞笑。
我无心玩笑,紧紧抓住船舷保持站立。
那应该是战斗机的飞行员在向上级汇报任务执行情况,但莫名其妙地被这艘船上的无线电给捕捉了,飞行员的口吻很急,我什么都没有听懂。
“到底有谁会开船啊?私人游艇驾驶经验也行,快上二楼来看看!”船长室里的人强行压下了飞行员的声音。
“这玩意儿难道不是自动开的吗?它不是自动滑过来了吗?”有人怒道。
我的目光穿过了对面的舷窗,看到在岸上,那个不动如山的身影,她似乎是抬起了手,指尖轻轻一晃,尘雾就消散了,那些胆敢靠近她的丧尸在她悠然的步伐下消散如烟。
我在船体大幅的晃动里艰难地向梁清她们走过去,她一手抱着橙子一手抓住船舷,瞪大眼睛看着我。
“你做什么!”她吼道。
我解下轻剑拿在手中,在晃动里困难地保持住了身体平衡,摇摇晃晃地接近舷窗,“船开不了,任务还差一环。”
“胡说八道!你给我坐下!”她又惊又怒,脸都涨红了。
“没事,我知道怎么消灭疫情,然后船应该会自己开了。”
那些不再给予奖励的系统任务,其实并非那么小气,在另一方面推动了剧情的发展,比如在通信公司修好的通讯器,比如船自己滑了过来。现在差一环,所以船停在这里不动了。
张新杰替梁清抓住了我,但他一手拉着船舷才能站稳,另一手还要抓着他的十字架,只能勉强扣住我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救所有人的命。”我说。
“我不认为你有能力——”
“谢谢,”我对他说,“说给你们所有人的,谢谢。祝我们都幸福,好运。”
在他本来就不够大的手劲里,我很容易就挣脱开去,踩上狭窄的舷窗,扶摇起跳。
但余光里却看见梁清也起了身,她把橙子交给了韩文清,握住花间笔也许是想给我一个定身,但那一刹那我已经踩在舷窗起势要跳了,于是她放弃,直接扑了过来。
我扶摇起,她也是,在我玉泉鱼跃的瞬间,她用了蹑云,抱住了我,我们双双滚到了岸上。
一杆玉笔从她手里松脱,滚落开去,掉进了水里。
“你是不是疯了?你听我一次劝好不好!”梁清嘶吼着,看起来比我疯狂,“你他妈要去干嘛?!”
“看得见那个女人吗?”我冷静地问她。
“什么都没有,你魔障了,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梁清说,死活不放开我,“走!回船上去!”
我轻剑插在地上,灵活地从她怀里钻了出去,再拔剑前冲,她追不上我,她的蹑云已经没了。
“站住!”我听见她带着绝望的怒号,“我开枪了!”
一片混乱,船上也有人在叫我们俩,陆上的轰炸还没有停,噪音太大了,可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她给子弹上膛的声音。
她花间笔刚丢了,但她手里还有一把枪,漆银雕花的□□,她还会上膛瞄准。
我停住了脚步,回身望着她,轻剑垂在身侧,剑尖指地,片刻后又不得不扬起斩落撞过来的丧尸。
“回来,”梁清固执地说,用沙鹰瞄准着我的小腿,“真的,你前面什么都没有,你回来我们坐船就回家了。我早该发现你不正常的,我错了,竼竼,你快回来,别在这儿丢了命,救不活的!我只想咱们三个平平安安地回家!”
我解释不了,解释不明白了,于是不再看她,一步步朝着那个女人走去,通向她的路甚至没有尘硝,她凛然独立于这条路的尽头,高傲又冷漠,明明看不见,我还是觉得她应该是带着俯瞰尘世的轻蔑笑容。
“砰——”梁清真地开枪了。
击中的却是旁边一个扑出来的丧尸。
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真的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望见的是她枪已脱手,捂着右肩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想要追赶我。
与此同时江上的船二层处飞出来了一道阴影,我心中一沉。
是王杰希,他的速度必然比我快。
“跑过来,”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冷漠异常,“他追不上你。”
我眸子充血般热烫,锁定目标,向着她梦泉虎跑,奔袭而去。
她飞快后退,躲开了本该必中的一剑,我疯狂地迈动双腿追赶她。
光影忽然扭曲,身边的所有形象都成了画纸上模糊的痕迹,我就像奔跑在时光的隧道里,只有前方那个女人的影像清晰。
果然。
大Boss啊,最后的一战,竟然是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