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什么山泉漫溢的地方?分明是有人浇了水,水迎风结冰!
一切都如精心策划、精准计算过一般!鞑贼何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熟悉地形,进而反客为主?
纵有深深的疑惑,他却来不及细思,双手紧贴冰面,滞缓了身体下滑的速度。终于碰到了一处凹槽,他机敏地弯曲十指,紧扣住凹槽的边沿,顿时,他的身体停了下来,两只脚已出了悬崖断面之外。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那名袭击他的鞑贼仰身便倒,屁股重重摔在冰面上,身体如失控的硕大野猪那般“哧溜”滑向悬崖,片刻后悬崖底端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在那名鞑贼方才滑到的地方,一串紫色的物什向朱祁铭缓缓滑来。
佛珠?他这才依稀记起自己左手脱缰时,因摆动幅度过大,腕上的两串佛珠全都滑脱了出去,那串旧的佛珠落地时绳线崩断,珠子四散而去;而那串新的佛珠却滑到了巨汉脚下,给了巨汉温柔一袭,最终送他上了西天,并让朱祁铭得以免遭弯刀的屠戮。
朱祁铭伸直右手食指,将靠近他右手的佛珠套住,心头泛起一股暖意。
冥冥之中真的有佛祖保佑!
他举目打量周遭的情形,一颗心不禁猛地一沉!
前前后后有二十余名明军坠马,百余名鞑贼不知何时舍了马,徒步踏上冰面攻击身形不稳的坠马明军,鞑贼脚下似缠着防滑的藤条。转眼之间,晶莹的冰面上已是一片殷红,不时有士兵的尸体坠下悬崖。
其他明军侥幸策马跨过或撤离了冰面,此刻正被数倍于己的鞑贼围攻。
王烈!
朱祁铭就想纵声呼唤王烈的名字,忽闻峡谷南端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一块又一块的巨石从山顶坠落,持续增加着谷底障碍物的高度,滚滚烟尘腾地冲天而起。
通途瞬间成天堑!
千余人的后援队伍被隔断在外,看来只能徒劳地远远静听这边愈来愈疏的厮杀声。
突然,北侧传来了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笑声,朱祁铭侧目望去,赫然见到了一个记忆中依然熟悉的身影。
斗篷男!
斗篷男只身一人站在高处,对脚下的厮杀场面恍若无睹,一颗头正对着朱祁铭,只是不知他的斗篷是否开有不易为人察觉的窟窿,让他的目光得以透射出来,辨识身前人的模样?
“没想到吧,小老虎?一个少年亲王,能够对大明北境的山川地貌了然于胸,还能首创以锐骑突袭我瓦剌铁骑的战法,让人束手无策呀,当真是瓦剌的心腹之患!所幸大明不能识人,算来算去,只有我瓦剌知道殿下是一只即将长成的猛虎!”
朱祁铭不禁咬牙切齿,“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卑劣小人!本王明白了,瓦剌派人四处宣扬本王是只小老虎,肯定是你给出的毒计!”
“哈哈哈······”斗篷男又是一阵大笑,“不错!不造些声势,明廷又怎么会威逼利诱殿下率众出征呢?不过,瓦剌真的认为殿下是一只小老虎,殿下身居紫禁城,随时都有可能于关键时刻重上战场,这让瓦剌上上下下深感不安。好在瓦剌吃过大亏之后,这些日子并未闲着,早对大同、宣府、密云的山川地貌了如指掌,在下算准了殿下会在密云动手,故而设计逮住了您这只小老虎,瓦剌从此无虞矣!”
“你个为虎作伥的无耻小人,总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打嘴仗没用。对在下而言,如今除掉一只虎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如此做殊为可惜,唉,真的可惜!干脆这样好了,明廷奸臣当道,自即日起,越王投奔瓦剌,效法明成祖率军靖难,以清君侧!”
清君侧?若遭生擒,恐怕会被瓦剌视作傀儡,打个旗号,助其夺取中原后再“改天易帜”,最终落个数典忘祖的千古骂名!
朱祁铭怒气盈胸,手指在微微颤抖,“休想!”
“哈哈哈······这也由不得殿下!”
就在此时,浑身染红的石峰舍了鞑贼,自北端策马而来,“殿下,在下救您!”
嗖!嗖!嗖!三支箭矢射向石峰,石峰俯身避开其中两支,另一支射中了他的坐骑。“哧溜”一声,石峰的身子从朱祁铭眼前掠过,极速滑向南端。
“石峰,你务必设法逃回去,告诉唐戟,让他抓紧练兵,别管本王!不可轻举妄动,不可撤兵,更不可将本王的消息传回京中,切记!此时若不慎兵败,如了鞑贼的愿,大明将祸不远矣!”
朱祁铭的目光离了身影愈来愈远的石峰,他扭头看向北端,只见三名面目狰狞的鞑贼徒步朝他沉沉走来。
咬咬牙,松开十指,身体顺着冰面开始缓缓滑动,那串佛珠脱离了他的食指,留在了原地。
崖壁虽然不算陡峭,但坡势也并不缓,故而他身体紧贴冰面滑行的速度愈来愈快。幸亏加速度迟来了片刻,否则他的身体恐怕早已冲出了冰面,凭空坠向深谷。
他闭上双目,尽量不去多想,因此而忘却内心的那分恐惧。
耳边忽闻风声乍起,风声中似夹杂着一道异样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张开双眼,就见那串佛珠如有灵魂一般,极速追到他的左手前,他伸开五指,佛珠无比神奇地套在了他的腕上。
心中一动,似有电流瞬间布满周身,于是,他本能地拔出短剑,双手紧握剑柄,使劲插向崖壁。
顿时,刺耳的响声不绝于耳,但见剑尖滑过之处冰屑四散,火花飞溅。
耳边风声渐歇,身体下坠的速度似受到了迟滞。忽觉身形一顿,他的身体瞬间飘离了崖壁,背部、腿上有痛感袭来,下一刻,他蓦然意识到自己被异物缠住了,此刻自己正悬挂在空中荡来荡去。
定睛一看,发觉异物原来是三根如小儿手臂那般粗的枯藤!
瞟一眼腕上的佛珠,暗道一声“我佛慈悲”,朱祁铭将短剑插回剑鞘,双手各抓住一根枯藤,让下半身从枯藤的缠绕中摆脱出来。
突然,底下原本缠绕在一起的三根枯藤猛然散开,他的双腿顿时失去了借力,手上抓握不牢,身体直往下坠,低头一望,此处离谷底的距离应不下于十丈之远!
他弃了一根枯藤,双臂死死环抱唯一一根枯藤,终于在离枯藤末梢数尺远的地方顿住了身子。
好险!
再次低头下视,恍惚间目光难以测准距离,只觉得自己置身之处距谷底并不远,至于近到何种程度,这可说不准!
身下是一条东西向的峡谷,谷底极为窄狭,大概仅能容两人并肩而过。细细看去,谷中似覆盖着一层枯枝败叶。
感觉脸上一凉,举目望去,见空中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
终于降雪了!
在鞑贼大举深入密云地界潜伏下来之后,迟来的降雪简直令人欲哭无泪!
这时,崖壁上的南北两端现出许多稍显模糊的身影来,叽叽喳喳地说着鞑语,片刻后,隐隐可见有弓弩在向他瞄准。
他双臂稍稍松劲,缓缓滑至枯藤末端用力顿住身体,然后松开双臂,听任身体自由坠落。
在双脚触地的那一瞬间,他察觉到了地面上的松软,倒地借势一翻,飞快地站起身来,奔至崖壁前,让身体紧紧贴住冰冷的岩石。
在他的身后,如雨的箭矢撒了一地。
他已疲乏不堪,便转过身来,背靠岩石坐于地上歇息。
前方那根最长的枯藤还在晃荡,凝目一测,其末端距谷底的距离远不止一丈的距离!
得感谢松软的谷底,装满了南北两山生长了一整个夏天的繁叶,让他这个亲王躲过一劫。或许,这一切还是要归之于佛珠带来的那分神奇!
轻轻触摸腕上的佛珠,心中并无劫后余生的感概,脑中只浮现着吕家门前的那片月色。
眼前依然是箭飞如雨,而雪越下越大,片刻之后,但见漫天飞雪飘飘洒洒,终于湮没了道道箭影。
过了许久,他的思绪回到了正事上。这次落入瓦剌人设下的圈套,后果极其严重!若五千精兵选择进剿或回撤,这都是妄动,有全军尽没的危险!又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队伍遭此厄运,必将震动朝野,抹去明军的最后一点血性,并让朝中本就势孤的主战力量彻底失势,而瓦剌的试探也将告一段落,小打小闹的越境劫掠势必演化成明目张胆的大举进逼,故而大明有重蹈宋代覆辙之虞!
罢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大意,但愿石峰能逃脱魔掌,带话让唐戟稳住队伍!
突然,无数火把呼呼飞来,其中几支落在了朱祁铭身前,喷着火星,随即一阵爆燃,烈焰顿时腾地而起。多数火把落在山坡上,片刻后引燃了几处枯树。
生擒不住就想索命,斗篷男真特么无比的阴毒!
忽见狂风大作,漫天飞雪裹着被风卷起的落叶,纷纷扬扬,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帷幕。
于是,朱祁铭扑入雪幕中,朝着遥远的峡谷尽头撒腿狂奔。
途中回望一眼自己方才的立身之处,那里已是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