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贾氏听了,心里倒也舒坦。不为别的,凄凉落寞时能得到人的关心和亲近,如同寒冬里烤着一把火,能不热乎?她想,这个刘灵灵,比杨爱丹还要痴。不过,痴是痴了些,可是人家娃是真情,人亲了情就痴,不像杨爱丹不通情理地痴心妄想。动心不如动作,白贾氏那头得了祁娇娇的话,这头便给白永和旧事重提。
白永和没好气地说:“又是这个刘灵灵,也太灵动了吧!”
白贾氏耐着性子劝道:“不要怪人家灵动,只能怪你迟钝。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该有个人伴着?难道你想打光棍怎么的?叫花子还有个流鼻涕婆姨厮跟着,你还不如叫花子?”
“在我身上就不尽然。娶了一个杨爱丹,闹得大家都不高兴;再娶一个王爱丹、李爱丹,还不知道会惹下多少麻烦?”
白贾氏情知三娃的满腹牢骚是冲她来的,但自知理短,不好还口。只得息事宁人地说:“你也不要再埋怨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我就不信天下女人都像杨爱丹那样,痴得不分轻重、不顾里外了吗?”
说到这里,白永和觉得吐露心声的时机到了,他要一吐为快,一箭双雕——既把这件婚事搪塞过去,又把心头的郁闷发泄出来。
“奶奶,天下女人如您这样精明的能有几个?休怪三娃无礼,今天当着奶奶的面我把话说透了,二哥是如何欺负爱丹的,二嫂是如何嫁祸爱丹的,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都尽底清楚。现在,二嫂又把她的外甥女给我说,奶奶您说她是甚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旦过了门,还不把我捏在她们手心里,由她们摆弄?我再不明事理,也不至于被她的小把戏迷哄了。奶奶,要是您,能痛痛快快答应吗?”
“此一时,彼一时嘛,也许你二嫂是将功补错……也许……”
白贾氏再也没有合适的措辞。她知道,三娃和她摊牌是迟早的事,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不过,她没想到三娃会在这个时刻给她摊牌,倒叫她心里打了一个咯噔。转念一想,爱丹的事,她信上只不过暗示过三娃,并没有明说什么,即使三娃搞清楚原委,但爱丹不能生育这一条谁不晓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这一条就足以休她。白家仁慈,放她出门,打了个平手,她还有甚好说的。
“三娃,天下女人有的是,走了杨爱丹,会有王爱丹,走了王爱丹,还会有李爱丹,只要有本事,还愁娶不下好媳妇?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还能为一个女人痛哭流涕,悲观失望?今天,这个刘灵灵你不情愿也就罢了,再不要和杨爱丹的事扯到一起,搅得举家不安。甚事大,甚事小,你可要掂量清楚啊!”
白永和吃惊地看着奶奶,好像白家的家事是他搅和乱了?他正要辩解,白贾氏抢先开了口:“婚事暂且不提,可是,功名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说说,打算怎么办?”
白永和明白,奶奶这是在转移话题,以守为攻,以便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不过,这也正是困挠他的最大难题,也是最有吸引力的话题。爱丹的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能发泄一番,让大家知道白永和不是聋子的耳朵,白永和不是软弱无能之辈。你还能把奶奶、二哥、二嫂怎么样?想到这里,只能顺从地说:“孙儿无能,听凭奶奶安排。”
“只要你听奶奶的,奶奶不会坐视不管。换了其他人,你可就要在永和关窝囊一辈子了。”
“不听奶奶的,我能这么多年读书不懈,应试不怠?孙儿的路是您老人家安排的,如今走到十字路口,是进是退,还是您来做主。”
“开弓没有回头箭。虽然皇上废除了科举,但为官为宦的门还敞开着。明给你说吧,奶奶有办法了。”
白永和一听奶奶有了办法,一下触到他的兴奋点,刚才的不快都丢在脑后。他心里明白,奶奶指的是捐纳,可捐纳得花钱呀!便急着问:“这么说,爷爷答应出这个钱?”
“哪里的事。是我的主意,我出这个钱。”
“奶奶,您哪来的钱?”
“这个你别管,先说你愿不愿意捐纳。愿意了,我就去办,不愿意,就拉倒,安心在家过日子。”
白永和知道奶奶手段的厉害,只要是她谋下的事,很少有办不到的。这样一笔不菲的开支,不知她老人家去哪里筹措。真难为她了。想到奶奶苦心孤诣地为他的出路操劳,心头一热,眼里泛潮。哽咽且又爽快地说:“奶奶这样为我操心,我还有甚不情愿的!”
没过多久,白永和便得到一份交银一千两,捐纳候补知县的实收凭照。白管家在外结识的人多,上下打点,不仅顺利捐纳,并且还得到“遇缺即先补用”的凭照。有了这个批语,一旦遇有出缺,就能立即补缺,担任实职。这要比一般捐纳优越许多,但银两也要比一般捐纳多出几成。本来,白管家不主张花这么多,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对谁也不好交代。但那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乐意花费,与自己何干?再说了,又不是和老太爷打交道,一厘一毫抠得死死的。事办妥后,白贾氏还犒劳了他,他当然欢喜不尽。
钱是花得多了些,白贾氏不免心疼,但心疼过后就是所愿已足的惬意。因为,白永和十年科考,未能得到一顶官帽,一旦得以补缺,即可花翎顶戴,鸣锣开道,好不威风。这钱花得值!那些天,白贾氏乐得合不上嘴,逢人说好话,见事做善行。佣人们都说,老夫人不知得了甚喜,成了开口便笑的弥勒佛。
白永和细看凭照,上写认捐人白永和姓名、籍贯及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姓名,并连白永和“身中等偏高,面白无须,五官端正”的面貌特征都写了个清楚。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半天没有说话。十年寒窗,抵不上一纸实收凭照,果真钱可通神。早知这样,何必苦读、苦考、苦熬?他自嘲地把凭证在手心拍了拍,苦笑了一声。
虽然有了通向官场的路条,也只能说离既定目标又近了一步,能不能获得实授,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他知道,大清一朝,候补官员多如过江之鲫。多数人只能得到一纸文书和一顶官帽而已,能得到实缺的是极少数幸运儿,还不知他们要额外付出多大代价。尽管这样,人们还是趋之若鹜,心存侥幸。认为老天爷总有睁眼的时候,天上掉馅饼,把不准就掉到自己头上。
一直对非正途出身的捐纳嗤之以鼻的白永和,当然也不例外。此一时,彼一时,只能找个理由说服自己:雍正朝三个模范总督李卫是雍正的家奴,鄂尔泰是祖宗余荫,田文镜是捐纳出身。当朝名臣如盛宣怀、邓世昌、徐锡麟等人都是非正途出身,人家不是一样和正途出身的人平起平坐,甚而至于叱咤风云?我一个小小的白永和又算得了什么?没有机缘时挤破脑袋找机缘,机缘来了却犹豫彷徨?事已至此,哪里还顾上名正言顺,冠冕堂皇。有道是殊途同归,一旦手中握有大权,谁还问你是正途和非正途,还不一样听你发号施令?但愿从此一路顺风,美梦成真。
心平气和是白鹤年的处事原则,大凡能过得去的事就不会自找烦恼。白鹤年得知三娃捐了知县,也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捐纳给了三娃一条出路,或者说是一种荣耀和待遇。尽管眼下还是虚衔,还没有得到实授,但对于白家来说,也足以装点门户,光宗耀祖。只是,这么大的事,被他的内人捂得严严实实,他竟一无所知,成了局外人,这是公然对他的地位的挑战!可回过头来又想,你不给人家出钱,人家花娘家带来的陪嫁,还有甚好说的?不花钱办大事的好事哪里去找?这么多年供三娃读书赶考花了的白银何止万两,万两白银都没得到一个九品小官,一只紫罗兰手镯能换来七品知县,他在感叹命运捉弄人的同时,不能不为自己夫人的果敢和仗义而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