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去,船员们早已苏醒,无邪按照泠九香的嘱咐,带领众人将永深号的一应器物搬至商船上。
众人才瘫坐着歇息片刻,泠九香风风火火地跳进来,阿圆赶忙起身问:“怎么样?你可找着总督了吗?”
“找着了,不过他要我们先行离去。”泠九香神色自若,对一干船员道:“赶紧收拾东西开船,我们要去往川海。”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阿圆扑到泠九香身侧,“总督真是这么说的?他让我们先行离去?可是这座岛上并没有其他船只,他孑然一身如何能……”
“你不是总说他智勇双全,可以决胜千里吗?”泠九香白了阿圆一眼,“他此番遇上了重要的人,想来此时此刻谋划之事比明日朝贡还要重要,所以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赶紧回来带你们去往川海。”
?“不可能!”无邪斩钉截铁道,“总督没有船如何能走?你休要胡说八道,说不定是你谋逆,妄想取代总督得到整个永深号。”
?“住口!”泠九香大喝一声,“别忘了李烨临走前对你说了什么。他让你无论如何别忘了此行目的,我且问你们,此行目的是什么?”
众人哑口无言,神色各异,无邪心有不甘,阿圆更是忧心忡忡。
“我们要得到一艘船替代永深号,然后尽快回去川海,如若不然,明日朝贡如何觐见洋王?”?
?无邪双拳紧攥,低声呢喃道:“你……你不过是个女……”
泠九香狠瞪他一眼,赶忙截住话头,“我不过是个新船长,也许经验不足仍需历练,但我是李总督一手提拔上来的,比谁都担心他。只是现如今无论如何都要以大局为重。谁若是不服,现在便下船,谁若是肯跟我,咱们现在就走。”?
?船舱内一片沉默,无人应和,也无人敢挪动脚步。少顷,一个瘦瘦高高的船员冒出来对泠九香道:“阿九船长,我听你的,我现在就去开船。”
?其余人等要么附和,要么沉默不语,各自散了去。
?她独自走上甲板,就望远镜遥遥看去,隐约见李烨携着杨颂急急赶来。
?泠九香冷笑一声,回头嚷道:“舵手加大马力,我们加快速度。”
三艘轮船破风而去,泠九香心满意足地转身,谁知才入了船舱,就有船员急忙来报。
“船长,右侧船只无法移动,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带我去看。”
?泠九香还未出舱门,忽然听阿圆扬声高喊道:“调头停船!快停船!总督大人回来了!”
听得李烨回归,船员纷纷奔上甲板,喜笑颜开,独独泠九香柳眉倒竖,攥紧双拳,恼恨不止。
李烨和杨颂站在码头,后者手中握着一件圆形器具,其中射出一道连着钢丝线的飞爪插进船身,又用钢丝线在岸边巨石上绕了一圈,这才迫使巨轮骤停。
?三艘船立刻靠岸,迎接李烨。李烨领着杨颂登船并对众人介绍了一番,泠九香愤愤不平地瞅着李烨整整一分钟,旋即冷嗤一声,默然转身入了船舱。
?眼见泠九香不在场,无邪赶忙对李烨道:“总督大人,属下要向您禀报一件事。”
“你说。”?
“方才阿九船长力排众议,非要我们起航,我们都道您不在,谁料到前脚才走后脚您来了。”?
“没错,”?阿圆也不满道,“总督,难道您真的吩咐阿九船长带我们先行离开?”
李烨的掩去眸低的疑惑,抬眼看无邪,“阿九方才一直在船上吗?”?
无邪摇头,“她去找您了。”?
“她人呢?”
一个船员道:“方才黑着脸进去了。”
先前被阿九扎穿手的胖子啧啧几声道:“这阿九船长脾气暴躁得像个女的,有事就往屋里钻,娘们儿唧唧的。”
?李烨神色平静道,“是你们误会她了,方才我原以为我走不了,才命她先一步前往川海。”
“这……”无邪气结,“可阿九分明是忤逆!”
“无邪,”李烨冷然道,“你现在就是在忤逆。”
?“我擦,”一个船员嘀咕道,“这分明是包庇纵容,总督也太护着他了吧。”
?“废话少说,想掉脑袋吗……”
他垂眸思忖片刻,对众人道:“接下来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能进船舱。”?
说罢,?他掀开?厚重的帘栊踱入船舱,只见泠九香收了几样金银细软放于一块摊开的粗布中央,又将粗布两角交叠在肩膀打了个结,背着包袱,不瞧他一眼便与他擦肩而过。
?李烨忙扯住她,她猛甩开,他反攥得更紧,轻声问:“你怎么了?”
“我的如意算盘打空了,”?她恶狠狠瞅他片刻又垂眸阴沉沉笑了一笑,“还以为能找个靠山,没想到是个人贩子。”
“你方才都听见了?”?
“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我没蠢到那种地步,我现在就走,这个船长老娘不当了!”?
李烨难得气得拧眉瞪目,按住她肩膀道:“你闹什么脾气?把话说清楚!”
泠九香怒不可遏,眼见无人进舱,转头掰过他手臂,抽出匕首顶向他脖颈,将他逼至角落。
可他仍是那般冷静的模样,平淡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
“我说过,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杀了你!”?
“我何时骗过你?”?他苦笑一声,握住她持刀的手,“洋王赵竞舟统领成千上万的海盗大军,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也要嫁给他,我为你安排了绝佳的归宿,你却要杀我,天底下哪有这种忘恩负义之事?”
“荒谬!”?她冷啐一声,“嫁人就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归宿吗?你这个封建迷信的直男癌,老娘才不嫁给什么海王呢!”
“你不愿意?”?李烨露出极诧异莫名的神色,“这是为何?嫁给他,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保你不受风刀霜剑,你当真不愿?”
泠九香冷冷收了刀势道:“因为我相信这世上除了我自己以外,谁也靠不住,我生来属于我自己,而不是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她顿了顿,透过舷窗望向那片海,“况且我不爱他,不爱他就不能嫁给他,你们男人可以娶很多个,但女子不同,如果要我摇尾乞怜讨男人的欢心,我宁愿一生茕茕孑立。”
?李烨默然半晌,抬手解开她肩上的包袱说:“我本打算今日回来便与你商议,既然你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逼迫你,你留下继续做永深号的船长吧。”
?“李烨,”泠九香没有回头,只抱着臂咬牙切齿道,“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下一次我真会杀了你!”
?他踱出船舱,只见海盗们稀稀散散聚在一块猜拳打赌,阿圆和无邪远远打量着他。
?“总督大人,”无邪凑过来道,“明日朝贡,我们要进献什么宝物?”
李烨深吸一口气,“就……从南海的夜明珠吧。”?
“寻常宝物想来洋王也见多了,我们不如……”?无邪细长的眼滴溜溜转向某处,“不如献给他一个女人。”
李烨垂眸觑他一眼,“无邪,你可以住口了。”?
“大人,无邪说过此生为你所用,今时今日亦是如此,她定然不愿意,但若是到了川海,她还能逃到哪儿去?”?
?李烨思忖片刻,沉默不语地走了。
传闻中赵竞舟统领?十万民众集成海上王朝,乾洋万里内岛屿大小各异,尽数归于赵竞舟旗下,驻扎海盗军团三万人,岛内安家立业的渔民更有四万人不等。
乾洋岛民赋税不多,各家富庶?,因多年流亡海外不受朝廷所控,而赵竞舟五年前自红海与朝廷一战大获全胜后更得鼓舞,自诩为王,在乾洋中心川海一带建立重重宫殿,效仿京城中的紫禁城,建起琼楼玉宇、雕梁画栋,享帝王之福。
此去川海并不十分遥远,且众人兴致勃勃,?对今日朝贡庆典万分期待。永深号人群中独有杨颂坐在案几旁,两手把弄着一个有棱有角的六面正方体。
先前被泠九香一刀戳穿手掌的胖子挪到他旁边,眯着眼巴望片刻,张口便冒出酒气。
“新来的,讲讲这是啥玩意儿。”
“一个玩器。”杨颂将正方体搁置在桌上,往中间按钮一点,正方体中间自动凹进去,弹出一个拇指大的布偶来。
“有意思,让老子耍耍……”
“别碰老子东西!”杨颂把它藏进怀里。
那胖子才要伸手去抓,杨颂一掌挥开他。胖子本就胆大,如今又醉了,脾气更躁,猛站起来吼道:“老子碰一下怎的?啥破玩意儿还不让碰了?”
杨颂也是个暴脾气糙汉子,起身和他对峙。两个大男人头碰头,手拽手,一脚踢开案几,滚在地上扭打起来。
海盗们见状纷纷乱喊:“好样的!揍他……揍他……”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喧闹声戛然而止,杨颂和胖子循着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舱门,只见泠九香双手环胸倚着门框,似笑非笑的模样。
完了完了,聚众打架被船长看见,少不了一顿臭骂。众人正垂着头不知所措,忽然听见泠九香拍了拍手。
“你们愣着干吗?过来下注啊!”泠九香边拍手边笑道,“我赌新来的赢!”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我也赌新来的!”
“我赌胖子!”
“胖子干翻他!”
永深号欢呼声更盛,杨颂和胖子面面相觑,反倒拘束起来,象征性往对方肚子上来几拳便罢了。
胖子接了众人的酒,屁颠屁颠跑到泠九香跟前,“船长,你看我刚才表现如何?”
泠九香瞥他一眼,懒得说话,接过他手里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船舱内响起一阵汹涌的喝彩声。
“好!船长威武!”
“不愧是船长!”?
“老子这辈子就跟会喝酒的混!”
?那胖子又笑嘻嘻倒满了酒,泠九香却将杯盏一推,咧开嘴挑挑眉道:“你们这么有能耐,光劝我喝酒,怎么不去劝李烨?”
众人顿时噤声,许久后无邪才冷蔑道:“总督大人威严无双,我们常人如何能染指?”
“他有那么厉害?”?泠九香和杨颂不约而同反问道。
无邪慢悠悠地说:“岂止是厉害,李烨总督精通药理,不仅能指挥作战还能在后方照料伤兵,两年前一场瘟疫爆发,咱们死伤惨重,总督不分昼夜研究出治病良药,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
泠九香冷嗤一声,“可是他那么武功菜,你们就没对他动过手?”
?“这……”海员们面面相觑,窸窸窣窣道,“就算动手了,谁敢打赢他?”
?就连胖子也垂头叹道:“总督心思缜密,太难伺候了!上次我不过就偷拿几两碎银,他命人重打我十大板。嘶……疼到现在。”
一个瘦高的海员也苦着脸说:“总督极其重视军纪,要求我们七日内只有三日可以豪饮彻夜,其余四日皆要恪尽职守,不得有片刻怠慢。”?
泠九香柳眉一蹙,“永深号一直归他所管?”?
“非也,整个乾洋的海盗船他都能管,否则……”?胖子吐着舌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众人方才还闷头不快,现下又肆意开怀起来。
?“那赵竞舟岂不是更厉害……”泠九香低低呢喃道。
她正思忖着,耳边忽然响起锣鼓唢呐交错的乐声。
“到川海了!”?
即将归乡的海盗们笑得更烈,纷纷跑出船舱,泠九香?探头出去,眼前恢宏之景恍若走在梦中。
永深号和两艘小船行于两处狭窄逼仄的海岸?中,两旁渔民欢歌载舞,为永深号上的海盗们欢呼喝彩。妇女们纷纷自家中抛出绫罗绸缎,渔船上的渔夫们纷纷挥手致谢。而正前方乃是一座巨大的岛屿,岸上有海盗们整齐划一地站成一列,旁有鼓手乐手齐声奏乐,彩带四处飘扬,热闹非凡。
正是深夜,月朗星稀,海岛上空烟火绚烂,五光十色,声震云霄。海盗上灯火通明,一派欢歌笑语。
?泠九香难以想象聚集在乾洋中心的海盗们广受渔民爱戴,日子过得这般滋润。众生欢歌的一幕刻进她黝黑的瞳仁里,而她倚船远望的一幕被李烨尽收眼底。
李烨坐在右侧行船的甲板上,修长的十指摇晃着玉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许久叹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女人真是麻烦……”
“总督大人,您想好了吗?”阿圆沉默许久才悄声问,“这一棋下去便不能再回头了。”
“我知道……”他话音刚落,听得杯盏落地之声,泠九香刚换上的白马褂上染出一片红艳艳的酒渍,她只好撇撇嘴,拎着包袱飞身来到李烨的船上。
“酒沾衣服上了,那边人太多不方便,我来你这边换个衣服。”
“阿圆,你在船舱外边守着。”李烨说罢便掀开帘栊请泠九香进去。
“你要是敢偷看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泠九香说完,脸不红心不跳地解开马褂和外衣,李烨连忙转过去,却听见她低呼一声。
“蝴蝶……?”泠九香低垂着脑袋抚摸着自己的腰身。
李烨全身一震,猛然转头问:“什么蝴蝶?”
“你转过来干什么?”泠九香恼羞成怒,忙抱住双肩照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转头,不许看我!”
谁知这个死男人不仅不转头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按住她肩膀,嘴里振振有词,“什么蝴蝶,让我看看!就看一眼!”
“我靠,你干什么!你个死变态!”泠九香死死掩住腰腹,还是被他一眼瞥见右边腰腹上的一只红蝶。
泠九香穿越而来时并未检查过自己身上有何异常,只觉得手脚完好,神清气爽,没想到这个身体的前主人是个酷gi
l,居然在身上纹了个翩跹的蝴蝶,还是醒目的红色。
李烨只看一眼便松开她转身,双眸震颤,十指紧握成拳,心跳剧烈加速。
泠九香深感异常,连忙穿好衣物问:“怎么了?这蝴蝶是什么?”
“歃血为盟,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听你和杨颂说过,难道……这只蝴蝶就是歃血为盟?是有人在我的腰上用刀刻的?”
“没错,花纹越精细就表示这个盟约越重要。”李烨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阿九,保护好这只蝴蝶,切记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它,否则……天下大乱。”
“这么严重?那你知不知道这个盟约是什么?”
李烨沉重地摇头,“只有你和这世上另一个刻有同样一只红蝶的人知道。”
泠九香思绪纷乱,匆匆离开船舱。她走后阿圆询问李烨方才船舱内为何响动,李烨低语道:“阿圆,你通知无邪,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卖阿九。”
“我明白了,”阿圆松一口气道,“大人,你想通了吗?”
“想通了,”李烨沉吟道,“从今以后,我会用我的生命守护她。”
阿圆听罢,大吃一惊,久久不能回神。
泠九香跟随永深号众人下了船,迎面而来一条海滩在金灿灿的沙滩延伸,直直铺向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胖子在一旁嘟嘟囔囔道:“这便是洋王平日里接见总督和将军的宫殿,怎么样,够气派吧?”
?泠九香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
奏乐声戛然而止,只见红毯尽头几个海盗簇拥着一个男子走来。他龙袍加身,头顶皇冠耀目,脚步急促而沉稳,身材健硕,丰神俊朗,远远看去犹如天人。
?“他就是赵竞舟。”她正恍惚时,李烨已至她身边,对她低声道,“待会儿朝贡时你就待在我身边,莫要走散了。”
?“知道了。”
赵竞舟开口发言,声如洪钟,“诸位兄弟们横跨千万里乾洋保家卫国,我有你们守卫疆土,实乃天耀我福,有请水师总督李烨和水师将军田虎带领各位船长们登上大殿,庆典正式开始!”?
此话一出,锣鼓喧天,唢呐高亢。众人各自散开,杨颂本该跟随永深号的海盗随处走动,心里又记挂杨妍,偏要去寻李烨,李烨只好露出手心里的黑色圆形疤痕,示意他安心。
朝贡即将开始,李烨和田虎身后?各自有数百位船长跟随。泠九香粗略计算一下,一位船长大概有三十个海盗追随,田虎和李烨带领的两支军团也不过一百多艘船一万来号人,如何能撑起整个乾洋?
李烨扫一眼乖乖跟在她身后的泠九香,悄声道:“这些船长是我和田虎择选的精英,其余虾兵蟹将登不上大台面,仍需多加操练。”?
“原来如此,我一上来就是精英船长,难怪无邪那小子心不甘情不愿。”?
泠九香正要跟着李烨踏进大殿,一只黑黢黢的手忽然拽住她。她扭头去瞧,只见一个皮肤黝黑宛如非洲人的男人恶狠狠瞪着自己。
“你谁?”泠九香没好气地问。
“你又是谁?”他双手叉腰,“这一季你奉上什么好东西了?凭什么跟在总督的后面?”
“胡勇,不要乱说。”李烨皱着眉道。
紧接着,胡勇身后也有几个船长叫嚷道:“对啊,总督,您看我这金丝滚边锦罽!”
“您看我的青尊鼎!”
“还有我的古书正传,他手上啥也没拿,凭什么……”
“住口!”李烨冷着脸沉声道,“谁敢无理统统拉出去重打十大板!”
几人顿时噤声,极不服气地看着他。
李烨拉着泠九香对几人说:“这是新上任的阿九船长,跟你们相比,她缺乏经验,你们理应教导她、包容她,而不是在这里起内讧,让旁人看笑话。”
“可她手里什么也没有……”胡勇忍不住小声逼逼。
李烨二话不说把手里的一个木匣子递给泠九香,又徐徐看向挑事的几个人。
“现在不就有了?”
这下不说闹事的几个人,就连百来个船长亲耳听见李烨这么说,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卧槽,老天爷下红雨了吧……这个冷漠无情、一板一眼、爱摆架子还很要面子的李烨总督居然这么偏袒一个新来的小船长?
他们不是眼瞎了吧?
不等目瞪口呆的众人回魂,李烨已经拽着泠九香往大殿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