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有什么惊慌呢?
当下只道:尊驾出动那样多的人,花费那样大的力气,将我迷晕抓了来,除了绑起来之外也不打不杀,那想必是我这个人还有不小的利用价值。既然如此,性命无忧,急有什么用呢?”
老者便笑了一声,竟多了些赞赏之意:“不错,识得大体。贫道修道多年,俗世的名都已忘了,道号‘万休子’,唤我‘真乙道人’也可。此番大费周折请姜二姑娘来做客,手底下那些小孩儿做事没轻重,路上若有怠慢,还请姑娘海涵。”
万休子!
真乙道人……
尽管心中已有准备,可真当这名号在耳旁响起时,姜雪宁还是心底冒了一股寒气。
万休子道:“这也不惊讶吗?”
姜雪宁道:“若没猜错的话,去年山东泰安府遇袭,便该是阁下的手笔。只是那一次没成罢了。天底下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想防也难。道长处心积虑,伺机而动,得手也不奇怪。”
万休子顿时抚掌大笑:“好,好!”
姜雪宁可听说过这人。
尽管前世从未见过,也不知对方最终下场如何,可二十余年前联合平南王一党攻入京城,杀得半座京城染血,连皇族都差点覆灭,可算得上是谋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朝廷简直对此人恨之入骨。
奈何天教在南边势大,而自打当年事败后,万休子便甚少再出现于人前,只通过自己手底下的亲信操控教众,非不得已绝不露面,行踪甚是隐秘。
所以即便官府绞杀多次,也未有所得。
她一时倒不特别能猜透对方为何抓自己来,是以不敢轻易开口接话。
但是跪坐于地给万休子捶腿的那姑娘,听得万休子竟对姜雪宁这样和颜悦色,竟吃了味儿,朝她横了个白眼,转过头却越发楚楚可怜地挺着胸脯往万休子面前凑,声音娇软得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教首,今日已将暮时,您还不服仙丹么?奴、奴这里硌久了……”
万休子垂眸看她一眼。
那妙龄女子便讨好地自怀中摸出一丸紫红色的丹,朝着他递来。这丹丸乃是花了许多力气炼制而成,是万休子日常所服,至于效用么……
万休子往那女子脸上也摸了一把,才将那枚不大的丹丸取了出来,放入口中服下。
姜雪宁看着,隐约觉察出这二人的关系来,看得一阵恶寒。
万休子服食丹丸后面色稍稍红润了些,只拿手点过那妙龄女子的胸口,脖颈,最后掐着下颌,抬起她脸来打量,又重看向姜雪宁,似乎在比较着什么。
那女子酸得很:“奴不好看么?”
万休子原先还好好的,这一句话之后却不知怎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竟然掐着那女子的下颌狠狠往后一推,冷诮道:“你也配同她比?”
那女子委屈得掉眼泪。
万休子似乎要发作,但瞧着她这可怜样,又轻轻伸手拍了拍她脸颊,像是对待个玩物,倏忽间却恢复成先前那种平淡的口吻,道:“度钧破了例,看得上她,自然比你要好许多。”
那女子咬紧了嘴唇,却一瞬间看向姜雪宁,似乎不敢相信,甚至出现了几分比先前更强烈的妒色。
就是周遭那些教众,也都忽然有些嘈杂的声音。
四面的目光好像忽然都落到了姜雪宁身上。
有惊奇,有探寻,有不可思议。
姜雪宁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倒不是没见过世面,被这点小场面吓住,而是觉得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与先前不一样了,好像是在打量什么从未见过的人一样。
仔细一听,隐约有人说“度钧先生居然也找人修炼了”“这女人好大本事”……
他们话里提及的“度钧”……
这名字姜雪宁有印象。当初通州一役,张遮便是假借“度钧山人”的名义混入天教!如今,万休子竟然说,是度钧看上了她?
她心电急转之下,面上未免有些色变。
万休子将这看在眼中。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发白的眼珠慢慢转了一圈:“你还不知道度钧身份?”
姜雪宁心头一跳。
若没万休子这一句,她自不明白。
然而多了这一句,脑海中一道灵光劈作电光,几乎炸得她浑身一阵战栗,心里于是浮出了那说出去只怕也没人敢信的答案——
谢居安!
万休子咂摸咂摸,似觉兴味,又将那妙龄少女扯来,上搓下揉,腹间发硬,神情却好像不为所动,只是在提起“度钧”二字时,便渐渐想起这二十余年的事来。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说话时却有点喟叹之感:“一晃许多年,本以为替天行善,却没想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贫道倒也不是耐不住气性,只是如今身子虽还进补得当,夜能御女,调和阴阳以为修炼之道,可到底年光易去,寿数有尽,再不举事只怕空为姓谢的做嫁衣裳。没想到,上苍有好生之德,竟然助我,偏要他为女色所误,露出这样大的破绽!贫道岂有不笑纳之理?”
姜雪宁隐约听出点意思了:原来抓她,是为了对付谢居安。
那妙龄少女在万休子手底下哼哼唧唧地叫唤。
万休子对她却只像对件物品似的,虽玩弄,却无半分垂悯之意,看了只叫人毛骨悚然。
他甚至还笑了一声。
只道:“我天教乃是道教正统,当淡欲求。只是不沾祍席之事算不得修炼,得是男阳女阴调和,身与意分,身交融、意守中,不乱其性,方为‘得道’。我本当他有慧根,叫公仪寻了几个干净的,阴年阴月阴日,放他床上给他修炼。我是想着,‘孤阳不长’,女人那处终究是魂销窟,英雄冢。不早修炼,他日紧要时见着什么尤物妖精,下半身走不动,到底会误事。岂料,他倒不肯领情。”
话说到这里时,万休子的申请过已变得愉悦了几分。
尤其是在看向姜雪宁时,竟透出几分满意。
他这两年实在难得逢着这样得意的时刻,尤其是逮着谢危短处,只等着人自投罗网,整个人都放松不少:“哼,这些年来我也知道他不安分,在京城里已俨然不将我这个教首放在眼中了。只是他自来行事缜密,欲情爱恨不沾身,便对付死他几个亲信,他也是不眨眼不过问的冷血,实在寻不着什么破绽。可惜呀,当初他不理会,我没拿捏成他;如今,便成了他的死穴。这样厉害的人,终究没逃出个‘情’字,栽在女人身上。老天爷都偏帮我,要我登临大宝,主宰天下啊!”
姜雪宁听这糟老道污言秽语,脸色已差了几分。
再想起自己身陷囹圄,却不知要为谢危、燕临等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便更没办法笑出来了。
万休子却似故意一般,又问:“他被你捅上一刀也不还手,想必是得了你陪着修炼,很是得趣吧?”
“修炼”……
姜雪宁眼角微微抽了抽,只当没听到。
转而却道:“宫中有方士以汞炼丹,专奉天子,能使人回到少壮之时。教首若担心年岁不久,倒可一试的。”
“哈哈哈哈……”
万休子竟然仰头笑出声来,根本不为她此言所动。
“狗皇帝得了妖邪方士进献的丹丸,命不久矣!小女娃,你当我不知道汞有剧毒?道家修炼是养生之道,自然温补。你若想看我服食丹丸暴毙,怕是没这可能。”
姜雪宁:“……”
正儿八经搞养生的邪教头目,在这遍地都是磕汞丹的方士里,可真真一股清流。
她实在服了。
万休子瞅了一眼外头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只道:“没剩下两个时辰了,倘若度钧不来……”
他回眸看向姜雪宁。
姜雪宁心里暗骂一声,想了想谢居安为人,连白眼都懒得给这位教首翻,只道:“放心,谢居安肯定来,只不过肯定不是一个人来。我若是教首,这时候收拾收拾东西跑,还来得及。”
万休子瞳孔微微缩了缩,似乎在考量她这话。
半晌后,嘿然一笑,阴森森道:“本座也想看看。”
二人没有再说话了。
姜雪宁话虽如此说,可也不过是基于她前世对谢危的了解,以及今生与谢危的交集,心里并非真的有底。那人疯的时候是什么样,她实在见识过了。真做出单枪匹马、深入虎穴的事情,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那般便落入人圈套了。
非但救不了她,只怕还要使二人陷入一般的困境。
她心里祈祷着谢居安不要出现。
如是等到子时初,也不见人。
万休子的面色越来越差。
眼见着子时三刻的更声就要敲响,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道童伏首在门外禀报:“启禀教首,度钧先生在分舵外请见!忻州大军未有异动,沿途无人跟随,确系独自归教!”
第226章演出好戏
洛阳子夜,寒星在天,不见明月。
眼前这座归一山庄的庄门外看不见半个人影。
然而门旁守着的两个人,手脚粗壮,膀大腰圆,抄着手还抱着刀剑,冰冷的目光扫过谢危时,透着浓浓的警惕,还有……
一点掩不住的惊讶与好奇。
天教上下,见过他的人并不多;见过他,且还知道他就是传说中那位“度钧山人”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然而这些天与他有关的传闻,却传得到处都是。
都说是公仪先生的死,疑点重重;此人非但叛教,还要恩将仇报,与教首起了龃龉;此次洛阳之行,便是教首终于要大显神威,出山来对付他了。
可谁能想到,传说中的度钧先生,竟是这般?
一身素净的道袍,虽有几分仆仆风尘之色,可墨画似的眉眼里却带着一种波澜不惊的淡漠。虽孤身前来,也无半分惧色。
更重要的是,竟不是什么糟老头子……
比起当初他们常见到的公仪丞,谢居安实在是太年轻了,以至于让他们有些不敢相信。
只不过,很快先前进去报信的道童就出来了。
到得门口,倒还恭敬。
竟然向谢危躬身一礼,只是未免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道:“教首与那位姜二姑娘,一道恭候多时了,先生请进。”
满街空寂,吹从无人的街道上吹来,拂过谢危衣袂,飘摇晃荡。
他却是神情岿然。
也不多说什么,眼帘一搭,浑无半分惧色,不像是受人掣肘甚至即将沦为阶下囚的倒霉鬼,反倒有一种处变不惊的从容镇定,仿佛进自家门一般,随那道童从门内走了进去。
在天教的这二十余年,他甚少以“谢危”二字发号施令,出谋划策,而是取“度钧山人”为号代之,为的便是他日潜入朝廷时,“谢危”这名字还干干净净,不致招来朝廷的怀疑,露出太多的马脚。
所以也很少去各分舵。
洛阳这座分舵,他并不熟悉。一路跟着道童走时,他便不动声色地朝着周遭看去,终于七弯八拐绕到了山庄的一座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