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林子里要灭篝火,只留林边上几堆,有男人们轮流夜守着。
铁家娘给九韶嫣用衣物铺出个地方睡,自己带着铁木由就地靠在树下睡。萧野没休息,坐在树枝桠上看夜。
前几天才下过雨,夜里湿润润的气息。萧野靠着树杆,指间的匕首转翻的飞快。他的清寒的狭眸时不时还能转扫在树下林间,掌中不停,匕首的寒光在指间翻动,迅速的像是只灵动鲜活的蝶。狭眸警惕,幽深中似乎还掩藏着几分不惹人注意的侵略冷冽,他没有浪费任何能巩固武道的时候。
九韶嫣缩在衣服里,却合不上眼。碎来的星辉越透过枝桠,跌在地上银色流转。她缓缓伸出手,用手指在地上写划。
栾、伊、秦、萧。
镇南王栾氏,北漠王伊氏,祈灵王秦氏,萧战王萧氏。这是大成四封出的藩王,都是异姓。分别占据南域、北漠、东地和中都四处要地,如今正在帝都里争抢着九氏皇权。九氏在朝堂上能留下的遗臣,恐怕只有佯装反叛的御长卫博青了。四王争权,新帝傀儡,她却还没有到达能救命的玄云宗。
她的弟弟还那么小,几天前还跟在她身后背着开蒙文辞,如今却要在天下最巅峰的地方不见阳光。
酸楚冲上喉间,她紧紧咬唇,继续在地上写。
玄云宗。
这是父皇给她的最后一处庇护。玄云宗历来由皇室供养,与九氏密切伴生,在民间享着神诋一样的尊崇,就是藩王也不敢轻易触其锋芒。
铁木由他们要去邯城,邯城是商家的隶属,她得穿过邯城继续往西,才能到达玄云城。御长卫博青告诉她,玄云宗主云木此刻就在玄云城中的玄云峰上闭关。
她要去那里,找到云木。
九韶嫣盯着地看了半响,又将字迹抹去。察觉到有人的目光,她爬坐起身,抬头望去。
树桠上曲了一条腿靠坐的少年狭眸清冽,正一瞬不眨的盯着她。
九韶嫣丝毫不躲闪。
铁木由的呼噜声中夹杂着梦话,喃喃了句什么翻了个身。清辉树影在风中飘荡,而他们如同隔在另一个仅有彼此的界面中对峙。
她额间忽的一疼。
一颗小石子蹦跳过去,九韶嫣捂着额抬眼瞪向萧野。
做什么砸人!
萧野抛着石子,动了动唇。丑死了。
九韶嫣看懂他的口型,表情凶狠的对他呲牙。蛮小子!
蛮小子被她的表情怔到了,然后缓缓挑起眉,细微的扯动了下嘴角。
九韶嫣揉着额心,见他一副睥睨藐视的模样,不由得又要瞪起月眸。
哪知那边守夜的男人突然惊喊一声,倒下的身子撞翻了篝火,再没声息。
树上的萧野眉间一皱,人已经从树上窜跃而下,将正欲回头的九韶嫣直扑按回衣物上。他目光转向树下,“铁木由!”他声音寒冽,“起来!”
音还未落,一支破空的箭猝然直辣的穿过守夜男人的胸口。
难民们惊慌而起,女人和孩子的惊叫声还有男人们的呼喝声乱成一团。林外的脚步声迅速奔来,唯剩的火苗被人扑灭。
铁木由被萧野一把拽拎起,迷糊着眼分不清东南西北。“野老大……怎么了啊……”对上萧野清寒的眸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清醒几分。“老大?”
“你带阿妈上树。”萧野迅速的扯了几件衣物扔给他,“快上去!”
铁木由不敢多问,背起才醒的阿妈利落的窜爬上树,幸好他生的壮,当下闪躲进树桠枝叶间。
九韶嫣惊愕的在月光模糊中辨析着林外人。好狠的杀气!是杀手吗?为她而来的吗?难道这么快就暴露了行踪!箭簇嗖的直窜进林中,她一惊,要冲向不远处的无辜,腰间却被人拉拽住。萧野一把扛起她,身手敏捷的窜上树,将她压在身后,低低道:“别动。”
九韶嫣被他捂住了嘴,只能借着星光隐约看见近在咫尺的眼眸。
女人的哭喊和孩子的惊叫在箭声中穿梭。
她挣扎着,他却低喝,“待在这里,我出去。”
那把锋利的匕首被塞进她手掌中,萧野快速的低声道:“我下去,你用这把匕首把树上掩住的绳子割断。”他似乎不太相信小丫头的胆量,握紧了她的手掌,又重复一遍,“割断绳子!”
九韶嫣拽紧他的衣角,用力点头。
萧野这才松开她,揉了把她的发,飞快的翻身下树。
九韶嫣握紧匕首,扒开枝叶寻找绳子。绳子在匕首下断开的瞬间,底下的难民们正蜂拥着向林外跑去。绳子快速的像是被谁抽走一般,只听几声沉闷的响声,有人恼怒的在黑暗中道:“有埋伏!”
紧接着砰砰砰的几声巨大震响,对方的痛喊清晰的响在夜中。韶嫣模糊的看见树林间荡坠下重巨的木段,砸在人体上瞬间可以要人命。
她霎时间明白。
萧野原先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等着对方的到来,早先一步的设下埋伏。
九韶嫣不禁有些寒意。
这样一击必杀的陷阱。
他是谁?!
九韶嫣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还有几个破衣烂衫的男人被困在林间,借着星光,模糊能看见原先有刀杀人的那几个已经被巨大的吊木砸得血肉模糊。
“有埋伏!”其中的男人挥动着刀,给林外的人呼喊,“杀掉他们!是难民!没有值钱的玩意,除了女人都可以杀掉!”
这是西疆境内一批小小的流痞势力,守在这里饿了好几天,就等着来头肥羊,哪想今天遇了晦气,劫了批难民。
外边相应的男人还有十几个,其中七八个带了砍刀。有人狠狠猝了一口,提着刀就冲向正往外跑的难民群。
九韶嫣握紧手中的匕首,深深呼出一口气,翻身悄悄的爬下树。她师从御长卫博青,是整个大成近身搏击堪称第一人的博青。虽然她在博青身边学的太少,不过如今有匕首在手,九螭刃在背,又占了暗处的优势,胆子也跟着狠了几分。
她踩爬到吊木上,悄无声息的倒吊下身子。下边一个男人正骂骂咧咧的踹着先前简陋的锅碗,翻找着值钱的东西。
九韶嫣瞪大眸,咫尺的脖颈就在眼前。长皇女未曾杀过人,当下胸口不禁有些紧张的怦怦直跳。林外流痞的喝骂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她抖着手,咬紧唇,闭眼就要划下去。
萧野突然窜了出来,一把拎扯住她的后领,电光火花间翻身上了一匹从林中奔驰而出的马。九韶嫣从未见过这个年纪这样有力气的人。他压俯下的身子遮挡住她,紧抿的唇线全然不像个少年。纵马的姿势娴熟而高超,显然是极为熟悉马匹。
马撞在男人身上,措不及让对方翻倒在地,萧野勒马扬蹄,那马儿嘶声扬蹄的踏下去,在对方哀嚎中踢踏而过。他按紧九韶嫣,在马上滑身侧倒下身,转眼就抄起了男人先前丢下的长宽砍刀。
马飞快的冲近另两个人前,萧野一手扣住先前给九韶嫣的那把匕首,一手横抄起砍刀,在靠近的瞬息俯身出手,殷红顿时溅打在马背上。对方两人扑倒在地不知生死。
马还是没有停,直冲向外边慌乱挥刀的几人。流痞们先前看的清楚,这个少年翻马疾掠,几个瞬息,就已经杀了他们中的好手,当下看他策马冲来,不禁有些慌张后退。
他们仅仅只是些乌合之众,不料今夜竟遇见了硬茬。
萧野的马极为烈性,不但速度飞快,而且暴戾异常。其中几人撒腿才跑已经被追上,这马长嘶一声跃蹄就踏。萧野的长刀跟着瞬间掠过,溅起湿热的殷红。
血打溅在九韶嫣的颊边,发丝被沾湿贴服在颊上,她大张着眼眸,看着那些慌张求饶的流痞们瞬间就毙命。喉中翻滚的东西让她捂住嘴,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萧野狭眸紧盯在难民混乱中的另一边,掌间扣着的匕首凌厉的翻投而出。混乱中匕首疾稳的穿钉在一人喉间,那人捂颈咕嘟了一声,仰倒在地。
“砰”的一声,四下寂静。
九韶嫣微微喘着息,手指有些抖,甚至整个身子都有些抖。
她常年居住在深宫之中,父皇又是极为儒雅的人。除了御长卫博青,几乎没有见过这般锐利狠绝的招式。
萧野扣住她有些下滑的身子,近在她耳际后的清冽气息依旧平稳。
“死人了!”有女人的尖叫声穿破寂静,难民们拥挤在一起,看着萧野的目光惊恐的像是在看某种危险的兽类。女人们拽着自己的孩子拼命往林中去躲,男人们也震惊惧怕的步步后退。
倒地的十几具尸体刺激着他们的惧怕,萧野右手握着的长刀还在滑血。这个时候已经没人记得刚才是这个少年救了所有人。
九韶嫣僵硬的偏过头去看萧野。
清俊的眼不曾波澜半分,淡漠的像是看不见别人的惊恐,狭眸漆黑的让人看不出任何。他扔开长刀,胯下的烈马似乎不屑地打了个喷嚏,不耐的晃动着头。
“老大!”铁木由扶着铁家娘从林中跑出,看见满地的尸体也不禁失声。“这些渣滓!”他干净的瞳眸中愤愤,经过一具尸体时还不忘踹一脚。“早就听说西疆流痞帮派混杂,这些家伙不知道这么黑吞了多少无辜!”正说着,转眼看见不远处惊恐后退的人群,纳闷道:“大家这是怎么了?做什么跑那么远。这些流痞已经死了啊。”
萧野翻身下马,将铁家娘扶上马,自己拉起缰绳,头也不回的向西边去。
“铁木由,走了。”
铁木由欢快的应声,崇拜的看着他的背影,嘿嘿笑着追上去。跑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乎转回身,朝难民们奔去。
一个女人见他跑来竟失声尖叫,拽着自己的稚子就缩向后边。“别过来、别、别过来!”
铁木由怔怔地慢下脚步,看着这个女人。
他认得她,前几日她没得吃,还是他阿妈亲手煮了野菜汤端给她的。
女人在他逐渐了悟,逐渐失望,逐渐厌恶的目光中躲避不及,只能护着孩子埋下脸微微啜泣,惧怕他的靠近。
铁木由环顾这些人,顿时了悟他们的反应是出于何种缘故。他咬牙哼了一声,从女人身后凌乱的衣物堆中扒出自家的破铁罐。
“狼心狗肺。”他抱紧铁罐,最后一次环顾难民们。“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说罢转身去追萧野,不肯再回头看一眼。
这个世间的人心竟然如此寒凉,转眼即可忘记救命之恩,这样的人,他铁木由才唾弃呢!
萧野牵着马,走的不快。九韶嫣在马上,看不见他的神情,一时间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人总会有软弱之心。”铁家娘粗糙却温暖的手伸拍在萧野肩头,“我们常年生活饥苦,往往生下的孩子都唯恐养不活,见过太多轻贱人命的事情。对于英雄,也总会产生惧怕和惶恐的心思。阿野,你是好孩子,你救了大家,你没有错。”
萧野斜侧回脸。“阿妈就不怕。”
铁家娘目光疼惜。“我是你阿妈。”
萧野不语。从九韶嫣那里打量他,侧脸俊逸,却又有说不出的漠然。
“你们都是苦命的孩子。”铁家娘环紧九韶嫣,替她擦净颊边的血迹,对萧野道:“你今夜不杀他们,这些流痞就会纠集帮派来杀更多的人。弱肉强食,如今这个世道就是这般啊……”她长叹一声,重复了一遍。“世道如此,何怪稚子。”
世道如此。
九韶嫣默念这四个字。
这是……她大成的百姓啊,竟活的这般饥苦贫困,连稚子和少年都须执刃杀人才能活下去,这样的王朝,已经太落没腐朽了。
如今她沦落在此,是苍天也容不下她九氏江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