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的目光远远对视。
萧璋策马往坡上走,先向吕直茂禀报追击情况,再与萧琰“兄弟”叙话。
但在国公府这些兄弟中,萧琰和萧璋是最不熟的。她和萧琤那是从小打到大的“仇人”,和萧玳也有拳拳到肉的切磋“情分”,但和萧璋只是在除夕祭祀和家宴上有过照面,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萧琰又是个直觉敏锐的,感觉这位长兄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估量一块玉的价值,即使和颜悦色,也像是戴了一副面具。相比起来,萧琰宁愿与萧琤、萧玳相处,即使这两人一个跋扈一个狠戾,但至少喜恶真实,不虚假。
这会在战场上见到萧璋,萧琰心中没什么“兄弟”相见的欢喜,当然也没有讨厌,按规矩行礼叫了声“二哥”,便无多话。
吕直茂当着萧璋将她夸了一通。
萧璋面具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最初对萧琰还有几分拉拢的心思,但见她与承和院关系密切,就歇了这心思,此刻听吕直茂称赞她有指挥天赋心里就起了忌惮,哈哈一笑,拍了下萧琰的肩头,仿佛很高兴的样子,声音爽朗道:“十七弟成材了,为兄甚是欣慰啊。”
萧琰心道这话听起来,好像她这个二哥多么关心她似的。
她只能呵呵了。
与萧璋说了几句话,萧琰便与曹光宗下了山坡,回骁骑军整队,一部分打扫战场,一部分仍然保持着准备战斗的姿态。萧璋的骑兵营也驰过来五百骑,与骁骑军一左一右,面向西北向,持弓牵马而立。如果骁骑军和重骑营追歼的吐蕃军逃向这边,他们随时能战斗阻击。
这时西北方向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渐渐的能看见最前方骁骑军飘扬的旗帜。
萧琰舒了口气,骁骑军和重骑营必定是追歼胜利了,即使有逃逸的吐蕃骑兵,那也必定是散骑,不足为虑。
三军会合后,各自清扫战场,然后收兵回营。
此战唐军分三个战场,共歼灭吐蕃军一万三千余骑,掠回牛羊七八万头,唐军损失四千余人,比起吐蕃军,伤亡要小得多。
这场大捷下来,参战军队均有奖赏。
萧琰此前在原州杀敌有功,授从九品上陪戎校尉,后来又在小沙海以箭助攻杀欧罗顿帝国三名登极境高手,授正九品下怀化执戟长,再之后在雪山助清川郡主杀吐蕃洞真境宗师,这次记功较高,萧曈越过从八品,直接报了正八品下怀化司戈,递报河西大都督府,但兵部最后批下的授阶告身却是正八品上宣节校尉,据说是圣人亲批。
这一次萧琰立下战功,按军功记转数,授从七品下归德忠侯。
从正八品上升到从七品下,看似只是升了一个小阶,但是从八品到七品,这在武阶中是一个坎。
大唐的武阶是九品四十五阶,自三品及以下,都是一品分上中下三阶,从下至上,越往高阶,升阶要求的军功转数就越高,尤其是跨品的升阶,有时比同品内连升两阶的军功转数还要高,就如从正八品上到从七品下就是跨阶,虽然只是一小阶,但需要的军功转数却是正八品内连升三阶的军功转数之和,因为从七品是任职一营副将的最低武阶。
萧琰此战战绩骄然,个人杀敌数仅次于曹元度和萧曈这两位习惯于一马当先的主将。当然营将以上的将领不是看个人杀敌和俘虏数,而是看团队战果,但团主、旅帅记战功是个人杀敌数与团队战果并重的。萧琰这两项战绩都很优秀,更重要的是她不仅是在己方战场圆满完成任务,而且在第二个战场也起到了牵制敌人的重要作用。这些战绩加总,就让她突破了八品到七品这个坎。
然而,萧琰此战最闪耀的不是她的军功,而是她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指挥天赋,尤其将凿穿战术运用得出神入化,让人吃惊,吕直茂赞扬她“击敌之弱,有陈武公之能”。且不论吕直茂的赞扬是不是有抬高的成分,但萧琰这一战,的确在军中出名了。
萧璋心里有些阴沉,不明白母舅为何要如此抬高萧琰。吕直茂微微一叹,心想他这个外甥还是嫩了些,说道:“十七郎如今不过十六岁,少年英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年轻人志得意满,心气就骄,捧得越高,越容易摔跟头。”
萧璋顿时佩服,“还是舅舅考虑得周到。”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有了萧璋在底下推波助澜,萧琰在军中的名气传得更盛,“天生将才”“陈武公第二”这些赞语几乎传遍军中了。
这让她在十一营的声望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因为萧琰的指挥,第一团获得的军功在十一营是最高的,第一团的人出了大大的风头,收到其他团无数欣羡的目光,心里得意下操练时都吼得格外带劲儿,看着萧琰的眼神都闪着金光,仿佛看见了向他们飞来的无数军功和赏赐财帛,校尉就是他们的金主啊!
许冲默有些担忧了,将萧琰叫来,隐晦的提醒她只是一战而已,不要骄傲。
萧琰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清亮,既不得意也不谦虚的道:“我离大将军的位置还远着呢,骄傲什么?”
许冲默被她的回答噎了一下,这得多自信才能说出这种话啊?
但能说出这话,表明没有被那些赞誉冲昏头脑,许冲默也就放心了,他可不想这个少年将才折毁在这些过高的赞誉中。
有这种担心的不止许冲默,顾邃也提醒萧昡道:“军中对十七郎君的赞誉,怕是有些过了。”暗指有人推动。
萧昡眼神幽深,又隐有两分冷意,微微点了下头,道:“这孩子心志坚定,不会因为被人捧高了,就迷了心性。”
顾邃意思点到,便不再多说,倒是为梁国公如此相信十七子的心性感到惊讶,心想对这位十七郎以后还得再多几分关注。
萧琰不知道这些暗里的弯弯绕绕,她对自己的名声传扬当然是心喜的,要想在军中升职快可不能默默无闻,但军中那些赞誉她听听也就罢了,并没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陈庆之第二”了,至少现在不是。
她的心思纯净,没有多的想法,只有坚持的目标,在目标没有达到前,一切赞誉都只是路边的繁花,可以欣赏,却不会因之沉迷而停止脚步,就如武道,别人再怎么赞赏也成不了自己的实力,只有努力,才能不断进步。
萧琰对于自己名声大盛只是欢喜一阵便没放在心上了,除了最关心军功升阶外,她几日想得最多的是——战场上放冷箭暗算她的人是谁?
但她此前与骁骑军的人根本没有交集,何来这样的仇人?竟然冒大不讳在战场上射杀同袍,这得多大的仇啊?
或者是混在骁骑军中的吐蕃细作?
萧琰想到这就坐不住了,如果是吐蕃细作,这就不是私仇了。立即寻了机会去见萧曈,将这事说了,那支射她的冷箭也给了萧曈。
萧曈仔细打量那支三棱重箭,口里嚇嚇冷笑了声,那寒森之意让萧琰都禁不住打了个颤。
“这事你别管了。”萧曈道。
“是。”萧琰应道。
她才不想分心管这档子烂事,何况以她现在只是校尉的身份,也没法去查。
萧曈看了她一会,“以后在战场上小心点——你在军中名声已扬。但在静南军你且放心。”
“是。”萧琰道。
她离去后,萧曈在案几上拍了一巴掌。
桓逸拿过铁箭看了好一会,沉吟道:“骁骑军此战不对重甲骑兵,能配这种重箭的,必须是校尉以上。”若对抗重甲骑兵,那就是人人都要配三棱重箭了。“这样搜索范围就小了。不过,若是吐蕃奸细,也未必不会偷偷带着重箭。”
萧曈寒着脸点头,“在十七身后百步的骑兵团,都是嫌疑对象。”
她拿着这箭去找了曹元度,既然是骁骑军射出的,就该曹元度负责。
“什么?”曹元度吃惊的站起来,差点没将胡子揪落几根,气得骂了句粗口,“要让我查出是哪个混蛋做奸细,非把他蛋捏碎不可!”
他的骁骑军可不像萧曈的静南军,故意养了些吐蕃细作传递消息,骁骑军前后已经清洗了好几回,竟然还有吐蕃人的探子?
且不提曹元度这边的追查,青唐王庭在吃了一场大败仗后,格桑达玛觉得自己被河西军耍了,恼怒下出兵三万骑攻打唐军的营寨。
但唐军的营寨在之前一个月的“慢战”中已经修得十分结实。大营之外挖有三道壕沟,壕沟后是高达一丈一的护堤,在护堤和第一道壕沟之间,布置了许多壕沟竖尖桩、坑穴竖尖桩的防御设施和陷阱,而在护堤上,每隔十丈修建有一座木塔,布置弩和抛石机,在护堤之后,又加有胸墙和雉堞,方便守兵射箭,在胸墙和护堤衔接的地方,又向外斜列着削尖的拒马桩。总之吐蕃骑兵要想攻入营寨,那就是层层阻隔。
河西军在中军帅帐的命令下采取了守势。
吐蕃擅于野战短于攻城,唐军的营寨虽然不似城池那样高大坚固,但要冲过壕沟护堤就已损失了许多人马,第一次冲锋就死了百余人。再发起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冲锋……南面打不下打北面,北面打不下打东面,东面打不下打西面,前前后后又死了九百多人。
吐蕃军见攻打不下,只得收兵撤退。
萧昡在木塔上瞭望,见蕃军撤退虽然慌张,旗帜却不乱,对左右笑道:“这是引我们去追击呢。”下令四军不得出击。
吐蕃军撤出两里,也没见唐军“趁胜出击”,吐蕃主将气得狠狠骂了一声“唐狗多疑”,但唐军不上当,也只得真个收兵了。
这一仗,吐蕃人没占到任何便宜,反而损失了一千多人。
领兵主将被格桑达玛骂得脑袋垂到了胸前,心里也挺委屈,唐军缩在乌龟壳里,让他怎么打?嗫嚅的分辩了几句。
格桑达玛跳起来,“那就围起来打!看他们能缩多久!”
次日吐蕃军又发三万骑攻打营寨,吐蕃主将这回先不攻营了,命令骑兵将战马驰到河流上游拉马粪,污染唐军的水源。又命令骑兵挖土,在马粪上方堵塞河流。
羌塘草原这一带的河流都不是很宽,也不深,吐蕃两万骑兵挖了两个时辰的土,就将这条河给填了。
但唐军早有准备,在建营寨时就在营中四面挖有蓄水的大坑,七日内都是不缺水的。
吐蕃军能围七日营吗?
第一天攻打营寨,吐蕃人又死了七八百人。当晚扎营寨,宿营在唐军大营东面十里外,也即流入唐军营寨河流的上游。
吐蕃军当晚刚入睡,就听见马蹄声和震天的鼓号声。
唐军袭营了?
吐蕃兵都冲出帐篷,急急骑兵整队,却发现唐军并没有袭营,而是派了一队骑兵击鼓吹号的骚扰。吐蕃主将派出三千骑兵追击,又担心中伏,后路又派出五千骑。唐军派出来骚扰的骑兵是游奕营骑兵,骑乘的都是速度快的萨毗马,比吐蕃马的速度快,很快回了营。吐蕃骑兵追击不到,只得拨马回营。
歇到三更,马蹄和鼓号声又大作。
吐蕃军担心唐军袭营,又都出帐上马。
结果还是唐军的游奕营来骚扰。
如是三番四次,营中的吐蕃军都被弄疲了。
第二天天色发白的时候,吐蕃军都没睡好。唐军却来攻打了。
吐蕃军的营寨只扎了简易的拒马桩,很难守营,吐蕃主将也没想着守营,原本就是希望唐军出战,当下点齐两万五千骑兵出营迎战,留四千骑兵守营。
唐军派出的是五千骑兵,主将曹元度,率领骁骑军三千骑,静南军两千骑——萧琰的骑兵团也在其中。
萧琰的第一团在上一次野战中,损失了五十六骑,萧曈从第二营的精锐骑兵中抽调了五十四人补到她团中,萧昡又以萧曈亲兵的名义,从自己的牙兵队抽调了两名登极境过去作为萧琰的护卫,补足了两百骑。
萧琰率领的这两百骑不随任何一个营出击,曹元度果断发挥她的优势,让她的骑兵团作为奇兵,自主作战。
吐蕃主将立在营内土堆砌成的高台上,观望营外的两军作战。
便见一支两百来人的绯袍白甲骑兵队在吐蕃军的阵中东凿西进,每一次都将吐蕃军的阵形扯裂。
吐蕃主将嘶了口气,马鞭指着那当头的银面唐骑道:“那人是谁?”
左右都摇头说不知,其中一人道:“应该是静南军的。”
唐人的静南军是绯袍白甲,骁骑军是玄袍黑甲。
另一人道:“那旗帜上绣的好像是大雁,以前没在静南军见过,难道是新营?”
吐蕃主将气道:“不管是谁,派人将他截下来!”
传令兵应声,跑马出营。
但吐蕃军派出四百骑兵堵截并没有起到成效,反而被萧琰的骑兵团扯裂阵形,同样陷入混乱。
吐蕃主将的幕僚们都吸了口冷气,他们已经看出来了,这队举着大雁旗帜的唐军骑兵队伍所向的地方,一定会造成吐蕃军的混乱,因为阵形被扯裂了,指挥就乱了。
骑兵作战虽然不像步兵那样重阵形,但绝对不能乱,一乱,就容易陷入分割作战,或者如无头苍蝇般不知往何处作战。
如今两万五千吐蕃骑兵就被这队大雁骑兵队伍给扯裂了,仿佛是一柄利刀般,东一刀西一刀,每刀下去都砍在骨缝里,仿佛庖丁解牛般,将整头牛给肢解了。
吐蕃主将不懂什么是庖丁解牛,但他能看见吐蕃军被扯得四分五裂。
曹元度又是极能把握战机的,指挥骑兵□□西进,将两万五千吐蕃军冲得更加不成阵形。
吐蕃主将正要出动高手去截杀那大雁骑的领头者,唐军却鸣锣收兵了。
吐蕃军阵形正乱着,也没办法立即追击,待整好阵形,唐军早已跑远了。
吐蕃主将气得差点吐血,两万五千骑竟然被五千骑给打散了?!待清点人马,发现此战损失了三千多骑,那口血就真的喷了出来。
唐军意气风发的回营。
萧琰这一团的骑兵更加意气风发,其中被萧曈从精锐的第二营抽调过来的那五十四名骑兵原本对调到第十一营都心怀不满,此时也个个喜笑颜开了,再没有谁想回第二营了。
跟着这位神奇的校尉他们何愁不立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