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仪快不记得了,虽然似乎才过去两三年,可她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像是老鼠藏粮,水灾旱灾,各类诗会文会……早经历了不知凡几,更不要说,她跟这一位的接触本来就少。
从头到尾,也不过三五个谋面的事。
可宋仪对那一件事,实在是印象深刻。
依旧是与周兼有关系的一件事,昔年周宋两家的案子,赖有赵同知出面,才真正洗清了嫌疑。于是,赵同知凭借此青云直上,可谁想到,最后会是周兼在两家即将有姻亲关系的当口上,毫不留情,竟然剑指赵家。
原本风光的赵家,一朝事情败露,原来赵同知才是真正的贪官污吏。
而那怀揣着希望,打算与周兼成亲的超姑娘,狱中自戕,一段香魂陨落,周兼从那之后便没怎么谈婚论嫁了。
当年赵家那一段公案,牵扯甚广,也是周兼心狠手辣的明证,可在京城传了个风风雨雨。
赵同知乃是贪官污吏不说,更犯了欺上瞒下之罪,转眼就被处斩。
但是经过审问,其子孙家人并不知晓此事,也许是皇帝仁善,也许是他周兼良心未泯,最终不曾赶尽杀绝……
后面更多赵家人的消息,却是泯灭在种种传闻之中了。
赵淑乃是赵家大小姐,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据说当年闻得家中出事的消息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有人说他是已经被抓了,但在狱中被人折磨至死。也有人说,赵家别的人都没事,所以这一位已经恢复了自由身……
这些年来的传闻,都是真真假假,越传越叫人分不清楚。
宋仪南北走着,也只是略有耳闻,距离京城越远,传言也就越离谱,到了更远的地方,索性连消息都没有了。毕竟算来算去,也就是京城这么一小块地方的事情。
所以,这两年的宋仪,应该算是很清净的。
她少有去想赵淑的下场,也很少去对比当初的自己与彼时的赵淑,偶尔想起周兼来,似乎也疏淡得很,只是若有若无的仇恨刻在心里,让她忘不掉罢了。唯一有些在意的,兴许是离京那一日,看见的草席之下的什么东西……
但是那到底是什么结果,谁又知道呢?
往昔的一切,在宋仪抬眼看见这人的瞬间,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之中冲过去,像是奔涌的潮水,像是难以阻挡的一支利箭,也像是划破夜空的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红色的宫墙高高的,日头晃着人的眼,也晒着人的心。
太监们走在太阳下头,脚步匆匆地从宫道上经过,额头上都有了细密的汗珠,带着一种奇异的卑微和急切。他们的背无一例外地佝偻着,是常年伺候人起来的奴才性儿,一身沉暗的绿色儿,瞧着总没有半分的生机……
赵礼,便是这许多人中间的一个。
第一次见到赵礼,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孩子吧?
那时候是在庙里,他指着那老和尚的鼻子,跟那和尚讲歪理,把好端端的佛法给歪曲了个没边。
宋仪那时候想的是,这小子其实有点机灵劲儿。
还是宋倩告诉她,她才知道,这就是赵家二公子,也是经常跟她作对的那个赵淑的弟弟。
“……”
喉咙干涩,像是含着一把刀片一样,宋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对方。
少年的身板,看上去依旧很青涩,只是套在比较大的太监服里,并不怎么看得出来。
宫里的太监,一般年纪都不大,这种一看就是入宫没两年也混得不怎么得意的。
若是得意,也不会得了这样大太阳底下跑差事的苦活儿了。
可原本赵礼这样一个纨绔富家公子,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不,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宋仪看见的赵礼,眉目之中难改昔日的那一分气质,只是锐气已经完全消磨掉了,只有眼神似乎还留有一点点的神韵。
然而仅仅是这一点神韵,似乎也要被那弯折的脊背给压没了。
赵礼的眼神很沉默,乌黑的眼仁里倒映着宋仪跪下来的身子,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眼帘一垂,眼皮子一搭,整个人便已经规规矩矩地继续朝着前面走,从始至终,也不过是在经过宋仪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那么一小下而已。
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险些叫她窒息。可真正回过神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的事情。
一瞬……
时光白马过隙,两三个春秋一眨眼。
“五姑娘,您怎么了?”
旁边的太监看宋仪脸上有些不对,不由得出声问了问。
宋仪两手放在自己膝盖上,心里还有些乱糟糟的,她笑了一声:“不……没什么,只是……有些……”
“嗐,您甭说,咱们懂。”小太监看宋仪的目光注视着卫起离开的那个方向,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叹气道,“王爷一向这样,不出人命都是好的了……”
不出人命都是好的?
难道以前出过人命?
宋仪真是被这形容给吓住了,回头一想卫起,的确是有些深不可测,叫人捉摸不透。这人乃是前朝距离皇位最近的人,如今当着位高权重的王爷,皇帝未必放心。
不过今天叫自己演的这一出戏,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脑海之中,不由得回忆起了此前一日,卫起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太后娘娘因着昔日一些原因信佛,更与一法号天机的和尚结有善缘,舍利子佛珠便是他的信物了。我吩咐你寻来了佛珠,杀了天机灭口,便是要等着今日,叫你进宫去。看似大费周章,实则也只有你可以做到。”
“我?”
那时候的宋仪不明白。
但是卫起并没有多解释,而是又道:“你还需要配合本王,演上一场好戏。”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宋仪脑海之中把今日的前因后果仔细地梳理了一遍,便隐隐约约发现了眉目,只是不敢确定罢了。
她老老实实地跪在宫道里,眼角余光一闪,便看见旁边一名守着的太监对着另一个太监说了什么,便无声地从原地离开,往慈安宫的方向去了。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宋仪已经觉得双膝刺痛,恨不得自己整个人都扑倒在地,实在有些跪不住了,太后宫中出来的传话的太监,也终于在这最后一刻到了。
“太后娘娘有命,冲撞王爷固然是五姑娘不对,但念在其是头一回进宫,礼数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还望王爷给个改过的机会。所以,今儿个五姑娘在这里跪上一刻钟以示惩戒也就够。太后娘娘叫五姑娘起呢。”
方才那太监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无疑叫宋仪松了一口气。
只要太后这边有了反应,那就证明宋仪的猜测没有半分错。
她按着自己的膝盖起身,却险些跌倒在地,多亏了旁边小太监搭了一把手,这才没摔下去。
“多谢小公公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仪看自己身边这个年轻的小太监,以为是赵礼。
然而也不过是一晃神,便已经恢复了正常。
是她有些恍惚了。
这两年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有今天的局面?
再者,赵礼又遇到了什么?
宋仪简直怀疑方才所见是一场梦,梦醒了,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可现在并非如此。
头脑之中多少有些不清楚,她被太监送出了宫门,站在那一道森严的宫门外回头望,却是锦绣成堆,然而宋仪并不喜欢这地方。
她扭过头,有些一瘸一拐地朝着前面走。
宋府的马车已经在远处等候,见着宋仪这模样出来了,几名下人都吓坏了,更不要说雪竹雪香,两个丫鬟上去扶住了,险些就要惊叫出声来。
宋仪摆摆手:“并无大碍,先上车吧。”
“姑娘……”
一上了车,雪香就开始抹眼泪了。
宋仪轻笑:“得了,旁人求也求不来我这样的机会呢。这一回进宫,约莫是得了太后的青眼,日后前途无量呢。”
话是这么说,本应该高兴,可宋仪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或者说,宋仪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马车出了去,一路从朱雀街上出来,她一抬眼,便看见了旁边的“人不度”,于是念头一动,便道:“停下吧,我去见个人。”
至于见什么人,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人不度,照旧是销金窟之中的销金窟,宋仪刚进门便有侍女过来温声软语地问:“可是宋五姑娘?”
宋仪点了点头,看向了二楼。
这一名侍女果然一摆手,引着宋仪去了二楼。
一步步踏过台阶,宋仪的脚步声有点不大稳当,她已经看见了坐在上面,脸色平淡却勾着唇的卫起。
“你才回京城那一日,在人不度摆了本王一道,点了一桌好酒好菜,耗银九千九百九十八两。今日,本王这一顿,宋五姑娘掏腰包如何?”
“王爷若肯细细为小女子剖析今日之所为之所图,慢说是九千九百九十八两,便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万,宋仪也不眨眨眼。”
说话,她也忽然生出几分豪气来。
可卫起只是一声哂笑:“真有如此巨富?”
宋仪坦荡摇头:“属下并没有。”
“那你如何能付得起?”卫起脸色黑沉了下来。
宋仪腿颤了颤,不过掩在裙下,并不怎么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笑意没有减淡,只道:“人这一辈子,无非酒色财气功名利禄,王爷有权,宋仪有色。”
“……”
卫起被宋仪这陡然出来的一句噎了个半死,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末了,还是宋仪问道:“王爷……您今日之事,宋仪已猜到大半,太后娘娘约莫是信了。可……”
“何事?”
卫起不喜欢别人吞吞吐吐。
宋仪斟酌一番,定定注视着卫起道:“今日,属下在宫中偶遇了昔年赵同知二公子赵礼,乃是个小太监……不知,这两年间,赵家事到底如何了……”
赵礼?
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卫起还真没在意。
不过他一摆手,自然有人来为卫起解决这些事情,不一会儿,就有一份消息送到了宋仪的面前。
她打开出来,看完了,却是良久无语。
这么说,那人真是赵礼了?
眼见着宋仪这恍惚模样,卫起颇瞧她不起:“两年了,本以为你有些长进,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你在宫中都好好的,怎的一说到这毫不相干的臭小子反倒动起恻隐之心来?”
宋仪的恻隐之心,其实从来都没死过。
她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卫起的质问,因为她也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其实毫无意义。
沉默着没说话,宋仪也似乎没力气说话。
卫起脸上那略微带着几分轻松的表情,终于还是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与冰冷,甚至是冷酷。
“有力气动恻隐之心,当也有力气去玩玩了。若我没记错,你还没从书院之中结业吧?”
书院结业?这不都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吗?
宋仪微微回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
“如今你也不用结业。锦儿现也在书院之中,还没到结业的时候。而你,乃是陈子棠先生的弟子,才华天下公认,去当个女先生该没问题……”
卫起说得轻描淡写,宋仪却是惊讶地挑了眉:卫起到底是怎么想的?有这样坑自家妹子的吗?
她怀疑卫起有些不对劲儿,于是小心翼翼提醒:“王爷,属下……与昭华郡主有仇……”
卫起淡淡回一句:“本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