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无雪。
风清嘉体质特殊,不甚怕冷,身上只一袭蓝白衣衫并素色狐裘;晋采乐住惯山上,自然也不惧寒意。剩下王霁和明束素两人,在风清嘉的嘱咐下,一人裹成一个粽子,套了四五件不止,明束素身体娇弱,怀里还另揣了个热汤婆子。
“师姐,我这模样是不是太臃肿了些?”
王霁扁着嘴,眼中波光忐忑起伏,在风清嘉和晋采乐身上羡慕地转了一圈。她头上仍带着她那顶极漂亮的新帽子,手里则不安地把玩着那荡下来的金边流苏。
要去觐见久违了的晋采雅女王大人,这幅模样,王霁心里总觉得不太妥当。
明束素默默地捂紧了汤婆子,此地不过是重山脚下,她却已然有些受不住了。
晋采乐也沉默着,不似平常第一个跳出来夸王霁好,脸上也没有笑容。此刻,她心里满是担忧和紧张,把那点儿要回家和见到姐姐的欣喜之情淹没了个彻底。
“啊......”
风清嘉朝王霁温柔地笑了笑。她一是不明白王霁在意什么,二是不好直说王霁这幅模样确实肿得很,便不予回答,反而向明束素那儿行了一步,轻道。
明束素秀气的眉毛还没来得及皱起,便下意识地跟着“啊”了一声,被冻得有些紫的唇瓣分开一些,登时被灌进许多冷意。
正在此刻,风清嘉从怀中掏了一黄色物什,飞快地放入她的口中,一股辛辣热气随即从明束素体内蒸腾翻转起来,将周身冷意都冲散了,仿佛置身露天温泉,浑身妥帖舒坦。
“姜片驱寒,含在舌下可久一些。”
风清嘉向上走着,声音放低,见王霁步履艰难,便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后者蹬了蹬腿,表示抗议,随后便乖巧起来。
“尽量不要说话或者发出太大的声音,一旦引起雪崩就不可收拾了。若是要交流,打简单手势或是在地上写字便好。”
一行人慢慢向雪山上爬,而愈往上走,愈是艰难。
天空高远,空气中的寒意几乎逼得人不敢抬头。行走的动作亦是更加迟缓起来,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运送暖意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从指尖慢慢流失开去,满满地哺喂了外头,取而代之的是逼仄而来的冷。
风清嘉挡在明束素前面一步,遮去些风,晋采乐环顾警惕着。
雪地里的狼,毛发浑白,加上阳光炫目,更难以分辨。若是不小心,被出来觅食、或是专职守卫的狼发现袭击,那便是糟了。
“阿嚏——”
王霁揉了揉鼻子,眼睛一下子泪汪汪的,她想起方才说起的雪崩之语,连忙朝风清嘉怀中讨好地蹭了蹭。
明束素的脚步顿住了,她敏感地觉察到地面在微微地颤抖,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风清嘉第一时间做了反应,手向下压,将王霁抱紧了些,伏在地面上,又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明束素的手,握得极紧,生怕弄丢了她。
明束素轻轻回握,点了点她的掌心,固她心安。
地面一步一步地颤抖,不,应该说地面随着什么大型的活物踏步而来而颤抖着,但这颤抖却并没有引起山上雪的动作,控制得极为精妙。
天地间,霎时只剩下雪地的呜咽作响,再容不得其他声音。
晋采乐并没有趴下,反倒是愣愣地后退了两步,随即单膝跪地,再虔诚不过地低下了头。
王霁似有所感,反而抬起了头,刹那间被炫目的雪光刺得泪流满面。
一匹白狼。
双目若火,四足染墨,身型足足有五六个人大小。
而在白狼之上,有一个女人。
那是,晋采雅。
她的一切被那高度和雪光覆盖隐蔽,既看不清样貌,也看不清穿戴,仿佛只是一个模糊的孤傲的影子,但没有一个人敢忽略她。
“皎儿,何事来访?”
晋采雅的话语出奇地温和,她的语调不似晋采乐般僵硬,绛雪本地的口音也并不浓重,甚至,王霁能嗅出那种和自家师姐一样的温柔味道。
不愧是一见如故的好友。
明束素听见称呼,脸色便黑了,这分明是直呼风清嘉的表字,时隔许久,她俩竟是如此熟稔亲近,实在是惹人遐想得很。
虽经紫朝,男女地位大致相等,但细节上还是有些许的区别,譬如表字一说:男子间表示尊敬,或是亲近,可随意称呼,甚至陌生人也可随意出口;然而女子不同,能直呼表字的,一定是极亲近的人,比如亲人,又或是爱人。
而她,不曾知晓风清嘉的表字为何。
“为寻鹿县民而来。”
风清嘉控制着音量,白狼的眼睛掠过了她,直直地盯着晋采乐瞧。
晋采乐打了个哆嗦,双膝跪地。
“山上规矩森严,无关外人不可多留。皎儿,你怀里抱着的姑娘,还有手里牵着的姑娘,与你各是什么干系?”
晋采雅幽幽地问道。
“怀里是霁儿。你与她见过的,我受师父之托,要护她周全,不能将她抛在县中不理。手里是现任绛雪州主,盈王殿下,她是县民父母,不得不来向你讨教。”
风清嘉回答道,理由甚是充分。
“这位王爷,你可信任皎儿?”
晋采雅思忖了一会儿,淡淡地问道。
“自是信极爱极。”
明束素立在那里,舌下姜片滚烫,周身气场竟是隐隐能与此刻的晋采雅相抗。
“那便请您在山下等信,待皎儿与我商量出结果,她回去,你自然是信她的话。”
晋采雅似是轻轻地笑了。
她并没有狡黠取巧的意思,只是考虑着规矩,想尽可能地少让人上山。
明束素吃了一个闷亏,面色几乎要挂不住,她也不知怎么地,对上这个人,竟是如宿世敌手一般,心里千般不肯认输,万般好胜,几乎要失了风度。
幸而晋采雅居高临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盈王殿下身娇体弱,若是呆在县中,恐怕不测,还望女王三思。”
风清嘉出声道,她称呼晋采雅为女王,意在提醒她认真对待明束素的官方身份。
此时,王霁从她怀中挣出来,仰着头,不顾眼中还残存的泪水地向上望着。
一片衣角。
只有一片翠绿色的衣角。
“那便请王爷在山脚的小屋中暂住,采雅会派人照料于你,食物与水不会短缺,另外,还会派一支狼军护卫于你,敬请盈王殿下放心。”
晋采雅想得很是周全,语气十分平静。
王霁瞧见她脖间似是有什么反光的饰物。
不知是什么材质,什么形状。
“......”
风清嘉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反驳。
明束素知她心意,连忙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自己一定要跟着去。
“除了是绛雪州主外,我亦是她未婚妻子,片刻不离我,她才能放心。”
明束素说罢,只觉自己的脸皮隐隐发烫。
不知是不是那姜片的作用太强。
“......”
风清嘉哑然无语,忽然想到什么,舌头打结,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有些无助地抬头望向晋采雅,希望她所想的事情不要发生。
“那位,梨花姑娘?皎儿,恭喜。如此说来,你们三人都可以上山。”
晋采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白狼似是听懂了她的话语,缓慢地转着身子,激起雪花扑面。王霁正开口要问晋采乐的事,便被那雪块堵了一嘴,只觉口舌瞬间没了知觉,仿佛是被割了舌头。
她眼尖手快,借着轻功跳起,顺着那白狼的尾巴爬了上去,想要讨个说法。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王霁见过不少美人,如风清嘉温柔可亲,如明束素张扬明媚,如她自己机灵狡黠,如晋采乐天真无邪,便是姿色平平的师侄女岳荼,也因那外柔内刚的气质,算是半个美人。
可晋采雅不同。
只一个背影,足以让王霁屏息。
她穿着十分简单,上身灰狼皮衣,下身一条翠绿叶裙,遮至膝盖上方。
她的皮肤与雪同色,落着极为少见的潇洒短发,露出小巧的耳朵。
王霁忍不住走近一些,那白狼似是不适地抖了抖身子。
她身子刚不稳,便被人拉进了怀里。
“好厚。”
晋采雅的声音就在王霁耳边,少了高不可攀的飘渺,多了两分亲近。
还有八分太过直白。
“......”
王霁确认了晋采雅和晋采乐果然是姐妹俩的事实。
“小包子变成了小粽子。”
晋采雅似是无意识地道,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好软。”
“......”
说好的高贵女王呢!
“霁儿,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晋采雅的声音安抚住了白狼,王霁也镇静下来,连忙问道:
“采乐呢?你原谅她私自下山了么?”
“族规有云,无故下山者,除名晋氏一族。她已不是我的妹妹,何来原谅之语?”
晋采雅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到晋采乐耳中,如电闪雷鸣一般。
晋采乐浑身颤抖起来,头一次在重山上感觉到了那股彻骨的冷意。
“凡事都有例外。采乐她年幼无知,知错即改,理应宽大处理。况且,你身为重山女王,不可婚嫁,不也破了规矩嫁人么?难道堂堂晋采雅,竟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之辈么?”
王霁登时恢复了一张利口,她压低音量,却似娇嗔之语般。
“我并未嫁人,何来破了规矩。”
晋采雅淡淡回道,面色一冷,也不欲多做解释。
王霁也不知心头泛上的欣喜是哪般,她不该为没有最大的理由反驳而头疼的么?
“山下日子不差,何须介怀。”
晋采雅敛眉低语,语气中似是怀着一丝寂寥。
“若是,若是我找得到理由,你是不是就能让采乐回山?”
王霁顿了顿,挑高了眉,唇轻勾起。
“女王殿下。”
“你说便是。”
晋采雅点了点头,并没有因为她话里的意味着恼,双眸清澈而冰冷。
“你曾应过,将来要派人接我到重山之上,而采乐,就是这个被派出的人。她既然是受你的命令下山,便不是无故下山,不当被除名。她既然仍是晋采乐,你的妹妹,就可以回重山上来,是也不是?”
王霁眨了眨眼,讨好一笑。
“......”
晋采雅的目光透着一丝不可思议。
“我确实应过你不假,但并未下令,仍是不算。”
“......”
王霁知道这么说不行,但她不能看着晋采乐被排斥在重山之外,于是咬牙豁了出去,双手揽着晋采雅的腰,脸蹭向她的胸口,以平生最为厉害的撒娇声音道:
“采雅姐姐......”
晋采雅的身子登时僵住了。
王霁略一抬眼,发现她的耳根竟是红透了,在散碎的发间显得格外突出,而她的双唇更是抿得紧成一线。
晋采雅......怕痒?
王霁登时使出十二分挠痒痒的功夫来。
“......够了。”
晋采雅的牙间蹦出了两个字,隐隐透着寒气。
王霁笑嘻嘻地盯了她一眼,停下手。
“晋采乐奉我之命,接贵客至重山,不为...无故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