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的话语总是那么容易被人曲解?我明明没有小觑各位的意思……」米迦勒微偏着无辜的脸儿内心不禁犯起滴咕,她经常觉得是不是自己中文练得太差,不然为何和中国人说话都彷佛像中间堵了面墙似地,先是不把她当回事,而后又被她吓得快半死,难道就不能加减取个平均,大伙一块儿站在同个水平面上良性互动吗?
郑洞国见这名娇小的指导官丝毫理不清自己为何容易遭人误会的症结点,神情似乎颇为烦恼,他当下不自觉哈哈笑了出来。这世上要找出不会被米迦勒扮猪吃老虎的楚楚可怜给骗过去,又或者不会被羊皮底下竟是只比大野狼还恐怖的霹雳娇娃给吓唬住的人……有这种人吗?
「指导官!那只是我一时的权宜之说,为了把人给赶出去罢了,妳大可不用在意!身为总统特使,我反倒蛮好奇,妳究竟是如何越过解放军重重包围潜进长春?别客气,快请坐!」郑洞国相当爽朗地一翻掌指向会客沙发,脸上堆满善意。
少女听了,微笑颔首,但她并没有立即坐上位子,而是先将脚边两张“半茶几“用纤细的左右手稍加小心拎起,水灵的目光四下盼了盼,身子一转,走到室内一个不怎显眼的角落。
接下来,她的举止并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仅是纯粹把自己惹出的残局稍加收拾,仅是如此,非常地一目了然,但不知为何,却怔怔着实地令室内这名久经战乱死里来死里去的沙场老将,内心霎时翻涌起一股格外说不出的纠结。
弯下身,米迦勒态度谨慎的,简直像是在安抚一具不存在的孤魂神灵一般,一双巧手稳稳当当,将两半沈木遗骸妥善堆置在房间边边的一角。
静谧而安详,无语而庄重。
“日子,明明可以过得很单纯,无需纷纷扰扰,这是连小狗小猫都知道,很简单的事情唷。可是为什么偏偏人类就是弄不懂呢?“少女平淡的作为,好似薄薄透了那么点儿禅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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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关于脱离共军包围圈,很抱歉,下官并不晓得是否有其他特殊管道,因为我是直接飞过来的。」米迦勒在沙发端坐好后说。
「飞?可是大房身(机场)不是已经落入解放军手里,城内的自由马路(机场)和新皇宫(机场)厂房小跑道短,又受制敌军远程炮火控制,一般飞机根本没办法正常起降。」郑洞国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两人相隔的空间正是原本那张木茶几摆放的位置。
「司令,我不是“搭飞机“,而是“自己飞过来“的。」米迦勒似乎很仔细地想将两者区别开来。
「所以我才要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新型飞机能越过匪军重重炮火顺利降落,我知道载妳来的机器或许不叫做『飞机』,但总该有个那样能飞天的东西……」郑洞国大概以为美军将新研发的先进飞行载具起了其他名字。「不叫作飞机,而是别的……对了!譬如“航天飞机“!早前听说美国人正是想做出这种比飞机还要惊人的稀奇玩意儿,假使长春守军也能弄到一架,说不定就能够……」
郑洞国脸上不禁浮现坐困愁城以来久违的容光焕发,他兴致勃勃,正企图追问“航天飞机“,这份象征现状逆转的神奇载具下落。倘若能取得任何一样自由进出长春的有效交通工具,那么,当前胶着的战事说不定就能显露一丝曙光。他对这样的可能性怀抱着满满的期待。
只可惜,事与愿违,非常遗憾,事实的真相,正诚如米迦勒所言,她真的—“是自己飞过来的“。
冷不防,米迦勒娇小的背脊像幼苗瞬间生成大树一般呼啸一声!两片雪白羽毛所构筑的璀璨翅膀“哗“地浮涌而现,亭亭玉立、秾纤合度,一双羽翼轻柔丰满浑然天成,活脱脱正是少女姣好躯体的美丽延伸。
「呃……好吧!这比任何千言万语都还来得有说服力。」郑洞国呆望眼前这番天女下凡的华丽景致,脸颊无可奈何地直直抽搐两下,雀跃的心情与热度顿时跟着极速骤降,冷冷心寒地淌凉了大半截。难道所谓的“航天飞机“,居然不是用来载人的大型运输装置,而是为了让士兵们自个儿飞上天作战的武器装备?
郑洞国不得不打消利用“航天飞机“反攻的主意,因为少女的“航天飞机“看来是没法担负起由境外运送大批救援物资,又或是将城中百姓全送出城的重责大任。
他扶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期望越高失望便越大,这落空的感觉还真不好受。
「那么,总统托妳带的口信是什么?如果只是单纯的鼓励慰问,说老实话,我并不是很想听。」郑洞国意兴索然,这快半年来,中央空投的激励信函已经多到塞满他一整箱抽屉。尽写些守军有多为难多牺牲多奉献;政府有多努力多设法多痛心,写来写去都是堆没帮助的漂亮话,光看都让人觉得疲累,更遑论说出口。
米迦勒收回翅膀,轻声说道:「司令,事情并非您所想的那样,总统托我带来的,是十分要紧的军事战略,您在此的决定,势必将影响不久之后国军东北会战的成败存亡,进而左右整个国家未来的大局发展,是非常关键的事,下官认为您非得听听不可。」整段内容乍看之下迫在眉睫,只是,这番「十分要紧」的话透过少女口吻来诠释,一概不见谏臣的焦躁愤慨、惴惴不安,反倒更像一名学校老师正对着自己学生循循善诱,耐心劝导似地。
「战略?总统已经拟妥打开长春僵局的办法了吗?」郑洞国眉梢一挑,心理踏实了些。姑且先不论米迦勒恍若把课堂和沙场置错时空的说话方式,“面授机宜“这样稍微振奋人心的消息,可远远比老美那一拖再拖,永远叫人望穿秋水的军事援助要来得靠谱许多。
「是否能够成为长春解围的一道良方,这必须端看司令您是怎么想?」
「妳这话什么意思?」郑洞国赶紧先给自己内心上了剂强心针,免得待会儿满腹期待又不意让这姑娘给落了个空,弄得自己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总统一共提出两项方案,只是,不论司令您最后选择其中哪一项……」米迦勒胸口略微起伏,面无表情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深切真实地闪过一抹淡淡的忧愁。「下官认为,对您个人而言,都将会比死守长春来得更加艰难。」
「哼!」郑洞国不以为然,不屑地笑了笑。「打仗还有什么好艰难不艰难的,“统统都很艰难啊!“」他语末的音色十足动了愠怒。
「指导官,恕我直言不讳,妳可有率领师级以上部队进行大规模作战的经验?」
米迦勒摇摇头。
「妳去过缅北吗?」
米迦勒摇摇头。
「“妳可知道在高山林密河流纵横雨季泛滥的原始丛林和敌人拼命殊死搏斗血肉横飞是什么样的滋味“?」
米迦勒不说话了。
郑洞国停下质问躺回沙发椅背,一个深呼吸,试着舒缓舒缓体内激动不已的复杂情绪。天底下有哪个指挥官下决定是里外不煎熬的?士兵们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尝不是往我的心里头淌。艰难?呵!没真正深刻体会过“艰难“这两字究竟有多沉重的人才会随随便便把“艰难“脱出口!说到底,尽管身手再怎么了得,这姑娘终究阅历尚浅,不晓得带兵用兵之苦。这话果真要训起来,一天两天也骂不完。唉~瞧她模样单纯,我也不忍心太过苛责,有朝一日,假使这孩子有机会成为一名总揽大局的决策者,我想,她是会明白今日一时自以为体恤的温良善意,其背后究竟是有多么地伤害人。
一会儿,恢复冷静的郑洞国语调平稳地对米迦勒说:「指导官,妳尽管放心。既然是战争,牺牲肯定在所难免,纵使艰难,桂庭也是得熬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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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去?如果之前同我说话的将军们也全都能熬得过去,那我想我也用不着如此闷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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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勒暗自吐出一缕感叹,随即正色道:「总统的第一项方案是—不计任何代价,长春全军掩护郑司令和新编38师退至沈阳。」
「……」郑洞国听了当场一愣,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总统这番指示,总该有个合情合理的考虑,我这一动员可是拿整座长春军民的性命在豪赌,闪失不得。指导官,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求妳和我解释一下这背后的原由是什么?」
「回禀司令,据中央得到的确切情资,共军主力近日将大举南下北宁路(注1),若是作战厅估得没错,他们的目标,十之八九是锦州。」
「所以,现在是长春全军向沈阳突围的好时机?」
「不尽然,司令想必也深知,目前东北国共兵力悬殊,少了二十万主力,解放军依旧能摆出十几万阵仗围困长春,更何况,长春和沈阳之间,四平、开源一带亦有纵队布署,司令假使一厢情愿,希冀全军撤退,那恐怕,会比登天还难。」
这比喻从妳口里说出来实在不是很贴切,指导官!妳长着翅膀,要登天可是一点儿都不困难吶!郑洞国脸上一丝莞尔,紧接他念头一转,猛一回神,这才深深恍然惊觉,老校长(蒋中正为黄埔军校第一任校长)的构想是有多么的要不得。他急着连忙确认。「指导官!总统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牺牲除新38师外的所有部队,让他们去和匪军拚到死吧?」
米迦勒微微颔首,口吻一贯淡定。「是的,总统期望各部队都能以必死的决心,与解放军进行“最后“的殊死搏斗。」所谓的“最后“,自然是指人类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最后“。至于如此死法到底值不值?连米迦勒也不甚明了。这种主观意识,想知道的话,大概仅只能询问届时那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当事人吧!
郑洞国面色一阵铁青。「这岂不是平白无故要我底下的官兵们成了神风特攻队!?」
「怎算平白无故?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注2)。假意突围,其实进攻,撤退的仅有装备最精良的新编38师,其余人员全部留下,在四平、开源一带另辟战场与共军一决生死,若是做得好,这场骚动说不准能吸引北宁路部分敌军注意,以确实削弱沈阳和锦州夹击对方主力的困难度。」米迦勒既然身为总统嘱托的信差,一定程度亦必须肩负起说客的职责。「若要说官兵们的牺牲是白白浪费,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当本应取胜的战役落得一塌糊涂时,他们的牺牲,才算是真正被浪费。」少女道貌凛然,她言下之意,自是对这一年来国军兵败如山倒的强力批判。那些该打赢的仗,全部都输掉了,失去的近百万将士,难道不也是神风特攻队?
这番话,一针见血,郑洞国不由得睁睁倒抽了一口气,他也晓得国民政府于东北的经营会走到这步惨淡田地,他们这些上层指挥官难辞其咎。共军会如此灵活近乎奇迹似地连续施展围点打援(注3),不啻意味着我们国军指挥体系已经严重脱序?
「照妳这么说,总统对于东北,还是存有一定程度的把握?」郑洞国问道。
「是的,总统有把握。」米迦勒口吻显得有点儿照本宣科。总统特使总不能自灭总统威风吧!纵使违心,也非得说得斩钉截铁不可。
郑洞国轻笑一声,在他看来,米迦勒的别扭,不完全是出自于对总统拿回东北主导权的悲观使然,更根深蒂固的,应该是对于国军整体的种种弊端不再抱持多余的虚浮幻想。一想到此,他不禁满心苍凉。很多迫切的问题往往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获得解决,偏偏老天爷又不愿意多给国民政府一点喘息改革的空间,内战一打起来,老百姓期待的安居乐业又得压后了,唉~现在回头看来,赶走RB鬼子反倒比治国来得容易,这光景对中国人民岂不是一大讽刺?
「是的,总统有把握。不过交付到各个将军手里,就不见得那么有把握了,妳何尝不想这么说,是吗?」郑洞国自我解嘲,随兴替米迦勒附上一条但书。
米迦勒端看司令,不置可否。她可以为总统的策略辩解,然,假使要她连将领们的勾心斗角患得患失也一并出言维护,那又另当别论了。
「指导官,老实说吧!妳提的这条路我不能走。」郑洞国见少女默不作声,也不愿多刁难,他耐心解释道:「首先,要我弃大军于不顾自己逃走,这我办不到;再来,士兵如果知道这趟出去分明是去送死,是为了替38师作掩护,那士气肯定会荡到谷底。指导官,今非昔比,假使眼下面对的,仍是强占中国的RB人,我们长春守军尚可奋不顾身,至死方休。但,如今明摆着是中国人自己斗自己的内战,很多弟兄都不晓得现在当兵到底是为了混些什么?军心浮动,对输赢的执着也就变得可有可无无所谓了。
我这么说妳能理解吗?一旦发现在战场上生存无望,愿意投降的人,会远比愿意留下奋战的人还要来得多得多。士兵不是知识分子;不是学者;也没几个念过完整的书,他们不会弄得那么清楚,能够明白分辨民主和共产之间的差异。在这个对日抗战结束的当下,许多官兵只求政府能照顾他们;能让他们温饱;让他们有尊严地衣锦还乡。至于其他,反正都已是中国人自己当家,谁总揽大权都无妨,只要不是换成RB人就好。很遗憾,这就是目前国军内部存在的既定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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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北宁路:北宁铁路的简称,纵贯辽西走廊,西起BJ,东至沈阳,全长约890公里,沿线经TJ、塘沽、昌黎、秦皇岛、山海关、锦西、锦州等重要城镇。是连接关内关外的重要陆路通道。(节录自辽西会战(辽渖战役),作者:周明,知兵堂出版)
(注2):出自孙子兵法兵势篇。
(注3):一种战术,攻敌不得不救之据点,以吸引敌援军,之后考虑是要歼灭据点之敌,还是反包围驰援部队,其要点是,一旦发现情况不利,我军立刻脱离战场,直指下一个敌不得不救之据点,如此反复,敌部队疲于奔命,处于被动,终将被歼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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